林家祖宅深处,有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这里是名义上属于林晚照的居所。与祖宅其他地方的森严压抑不同,这里虽然也透着冷清,却少了许多令人窒息的窥视感。月光如水银泻地,洒在庭院中孤零零的几株瘦竹上,也洒在廊下相依的两个身影上。
上官维持着半龙化的骇人形态,如同传说中的恶兽,但她此刻却温顺得如同家犬,覆盖着青黑色鳞片的头颅低俯着,轻轻枕在林晚照并拢的双腿上。她熔金的竖瞳微微眯起,似乎很享受这份难得的安宁与亲近。林晚照背靠着冰冷的廊柱,仰头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孤月,眼神有些放空,仿佛灵魂已经抽离,飞向了未知的远方。她的一只手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抚摸着上官那粗糙、坚硬甚至有些硌手的脸颊鳞片,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安抚。
夜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
一阵极其艰难、仿佛锈蚀的钢铁被强行撕裂摩擦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从上官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小……小……姐……”
这声音嘶哑难辨,完全不像人言,更像是野兽在学习发声。
林晚照飘远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她低下头,看着枕在自己腿上的龙颅,那双熔金的竖瞳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自己的身影,以及一种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依赖。她抚摸鳞片的手顿了顿,然后更加轻柔地滑过上官额间一片相对光滑的鳞甲。
“我在呢,上官。”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笃定。
得到回应,上官似乎受到了鼓励,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般的低沉声响。她努力地、更加用力地组织着那些破碎的音节,试图表达内心最深处、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感:
“我……好……喜欢……你……” 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刺耳,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笨拙与真诚,“我的……血……告诉我……你……才是……我的……至亲……”
至亲。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瞬间击中了林晚照心中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她抚摸上官的动作猛地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她看着上官那双纯粹依靠血脉本能和残存意识表达着亲昵与忠诚的竖瞳,一个冰冷而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蔓般再次不受控制地疯长起来——关于那非人的“改造”,关于上官与她之间那诡异的“相似”,关于父亲那惊慌失措的反应……
“哦,”她勉强应了一声,声音干涩,“那还真好。”
这轻飘飘的回应,与她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她需要答案,需要一个超越林家、超越这混血种世界的、或许能窥见一丝真相的答案。
她再次抬起头,望向那轮仿佛亘古不变、冷漠注视着人间的月亮,用一种极低的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无助与恳求的语气,轻声呼唤:
“你在吗?提亚马特……”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没有空间撕裂的波动。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身旁的空间仿佛微微荡漾了一下,如同水面被轻风拂过。
紧接着,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里,坐在了廊下的木质地板上。
不再是之前那种虚无缥缈、仿佛由星辰与黑暗构成的至高存在形态。此刻的“提亚马特”,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人类少女。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赤着双足,随意地悬在廊沿外,轻轻晃动着。她的面容清秀,黑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只有那双眼睛,深邃得仿佛蕴藏着整个宇宙的生灭,平静无波地看向林晚照。
“你呼唤,我便存在。”她的声音也不再是那种恢宏古老、直接响彻灵魂的语调,而是变成了一个清澈、平静的少女嗓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林晚照看着身边这个以如此“平凡”姿态出现的契约主,恍惚了一瞬,但随即涌上的,是更强烈的,寻求解答的欲望。
“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带着试探。
提亚马特歪了歪头,眼神依旧平静:“可以。但我不一定会回答。”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说“今天的月亮是圆的”一样理所当然。
林晚照深吸了一口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让她感到恐惧的问题:
“我……是否是‘林晚照’?” 她问的不是名字,而是存在本身的核心。
提亚马特几乎没有思考,直接回答道:“你是她。” 答案简洁,肯定,没有任何歧义。
林晚照紧绷的心弦稍微放松了一丝,但更大的疑惑随之而来。她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声音带着更深的迷茫:
“那我……少了点什么吗?” 她感觉自己的记忆,自己的情感,甚至自己的存在,似乎都有某种难以言说的“空洞”感。
这一次,提亚马特沉默了片刻,那双蕴藏宇宙的眼眸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像是在审视着某种无形的脉络。然后,她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是,也不是。”
她看着林晚照骤然缩紧的瞳孔,平静地解释道:
“我与你签订的‘契约’,本身……‘少了点什么’。它是不完整的,或者说,存在某种……‘偏移’。”
她用的词语非常谨慎,仿佛在描述一个精密的、却出了些许差错的仪器,“但你自己,林晚照,作为独立的个体,你的灵魂,你的意识,依旧是完整的。你还是你自己。”
契约……不完整?存在偏移?
这个答案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林晚照脑海中的部分迷雾,却又带来了更多、更深的疑问。契约的不完整意味着什么?这种“偏移”又指向何方?这与上官的改造,与她感觉到的“缺失”,是否存在着某种可怕的关联?
提亚马特没有再给出更多的解释,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个尽职的观众,等待着演员自己理清思绪。
林晚照低下头,看着依旧依赖地枕在她腿上的、半龙化的上官,又想起父亲那惊慌失措的脸,再结合提亚马特这模糊却惊心动魄的提示……
她似乎触碰到了某个巨大冰山的一角。
冰冷的寒意,伴随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缓缓地从心底升起。
她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清晰的、属于她自己的、带着微甜气息的铁锈味。
“我……明白了。”
她低声说道,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但那紧紧咬住的唇,和眼中骤然燃起的、冰冷而决绝的光芒,却预示着,某些被尘封的真相,即将被强行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