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的深秋,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城市的轮廓。宾夕法尼亚路蜷缩在摩天楼的阴影里,像一条被遗忘的时光缝隙。两侧是石灰岩筑就的灰墙,曾经象征着大都会时代的奢华,如今岩面剥落,透着一股破落贵族式的萧索。阳光被高耸的楼宇切割、吞噬,洒落下来的只有稀薄而冰冷的余晖,整条街道都浸染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凉意中。
道路的尽头,芝加哥市政歌剧院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从漫长的冬眠中勉强苏醒。这座方正的巨大建筑曾是流金岁月的象征,六十年前,这里是名流、豪车与摩登女郎的秀场,绅士们挽着女伴,在侍者悠长的唱名声中步入艺术的殿堂。然而时光荏苒,辉煌褪色,它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梦,沉寂多年。但今夜,梦境被强行唤醒。
各式各样的高档轿车——经典的劳斯莱斯银魅、线条流畅的宾利、低调而昂贵的迈巴赫——如同顺从的鱼群,缓缓停靠在歌剧院的门口。红色的尾灯依次闪烁,在薄暮中划出一道道流动的光轨。男人们身着剪裁得体的晚礼服或深色西装,女人们则穿着勾勒身段的晚装,皮毛披肩在微凉的空气中泛着柔软的光泽。他们挽着手,低声谈笑,步履从容地走向那扇重新敞开的大门,身影在门厅的灯光下拉长又缩短,仿佛1950年代的芝加哥魅影跨越时空,在此重现。
在这片复古的喧嚣中,一辆造型老派、气场却压倒一切的黑色林肯轿车,以一种不容忽视的沉稳缓缓滑行至门前。它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侍者领班的注意,他急步小跑下台阶,脸上堆起职业性的恭敬。
车窗无声降下,一只年轻、修长、筋节分明的手递出了一张暗红色的请柬。请柬的质地厚重,边缘烫着不易察觉的暗金纹路。
侍者领班双手接过,迅速扫过上面的名字,随即深吸一口气,用那种传承自旧时代的、悠扬而清晰的腔调高声唱诵: “Ricardo m.Lu 先生!”
声音在门口不大的空间里回荡,仿佛在迎接一位众所周知却久未露面的伯爵。周围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投射过来,带着审视与好奇。
司机位的车门打开,一位身姿挺拔如标枪的年轻人利落地下车。他有着一头淡金色的短发,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面容俊朗如同古典雕塑,碧蓝的眼眸却锐利如鹰隼,冷冷地扫视着周围来往的宾客,那眼神仿佛在评估潜在的威胁。他穿着一身看似简洁、实则细节处尽显奢华的定制西装,动作间带着经过严格训练的利落。他随手戴上墨镜,遮住了过于引人注目的眼睛,然后捋起条纹衬衣的袖口,露出手腕上那块精致的Iwc葡萄牙系列腕表,瞥了一眼时间。
“请,Lu先生,拍卖会即将开始。”侍者领班向着车内微微躬身,语气更加谦卑。
然而,这位气势夺人的金发年轻人只是冷冷地一摆手,示意他稍候。随即,在众多惊讶的目光注视下,他转身,迈着精准的步伐走到后面一辆刚刚停稳的、线条更为夸张的银色加长宾利旁,以一种无可挑剔的、近乎仪式的恭敬姿态,亲手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请,Lu先生。”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对象却已不同。
窃窃私语声在人群中蔓延。感情这位刚才看起来像是主角的年轻人,竟然只是个……开车门的随从?这该是何等身份的贵客,需要这样的人物来充当司机与护卫?
然后,“Ricardo m. Lu 先生”本尊,终于现身。
路明非,或者说今晚的“Ricardo m. Lu”,从宾利宽敞的后座中钻了出来。他感觉自己像是个被硬塞进华丽戏服的木偶。身上是一套价值不菲的brioni顶级定制西装,深邃的藏蓝色面料在灯光下流动着隐秘的光泽,但西装外面,他又套了件风格迥异的Gucci刺绣缎面夹克,脖子上还松松垮垮地搭了条爱马仕的亮色丝巾。脚下锃亮的berluti皮鞋让他有些不习惯,差点在落地时崴了一下。他努力回忆着电影里那些阔佬的姿态,深吸了一口指间夹着的、据说一支就能抵普通人半月工资的高希霸雪茄,试图吐出个潇洒的烟圈。
然而,浓烈的烟气呛进了喉咙,引发了一阵无法抑制的、惊天动地的咳嗽。他弯下腰,感觉眼泪都要出来了。
旁边的金发年轻人——伪装成随从的恺撒·加图索——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但动作迅捷地上前,不着痕迹地扶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力道适中地拍着他的背,低声道:“放松,Lu先生。慢一点。”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含义不明的嗤笑,像细针一样刺入路明非的耳膜。
“妈的!”路明非心里暗骂,脸上因为咳嗽和窘迫而发热,“这身行头贵得没天理了,哪里还有弱点?他们到底在笑什么?”
就在这时,他的左耳深处,一个清晰而带着毫不掩饰调侃意味的女声通过微型耳麦传来,是林晚照:“哈哈哈,衰仔,他们是笑你把所有流行大牌像圣诞树一样挂在了身上,活像个刚中了彩票的暴发户!品味太杂,毫无重点!不过没关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本色出演,非常完美!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肆意而张扬,仿佛能穿透电波,感受到她此刻正慵懒地靠在某张沙发里,欣赏着这边传来的实时画面。
几乎同时,右耳传来另一个低沉而冷静的声音,属于不知隐藏在何处的昂热校长:“路明非,保持镇定。他们的嘲笑正是你身份伪装的一部分。Ricardo m. Lu 就是一个来自远东、骤然暴富、品味堪忧但财力惊人的神秘买家。忽略他们,跟着侍者走,做你自己……或者说,做他们眼中的那个你就好。”
“记得帮我看看有没有我想要的啊!特别是跟‘龙族遗物’或者特殊炼金材料有关的,清单我早传给你了,别光顾着看热闹!”林晚照的声音再次插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叮嘱。
“笑你也没关系,下次我带你特训一下顶级富豪的穿搭和仪态。”林晚照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戏谑。
“别了吧,大姐………”路明非在心里哀嚎,但脸上只能努力挤出一个混合着倨傲与不适的古怪表情,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定了定神,将雪茄递给旁边一位不知何时出现、同样身着黑衣的侍从,学着电影里看来的样子,微微扬起下巴,对等候在旁的侍者领班示意。
“带路。”
侍者领班再次躬身,引领着路明非走向歌剧院那厚重的大门,恺撒则如同路明非的影子,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紧随其后。
穿过光线昏暗的门厅,仿佛踏入了一条连接现在与过去的隧道。墙壁上挂着褪色的油画和金框镜子,映出他们模糊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老建筑特有的、混合了木料、灰尘和淡淡消毒水的气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硫磺气息?路明非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体内那沉睡的力量似乎极其轻微地悸动了一下,但转瞬即逝。
然后,他跟着侍者转过一个弯,忽然就暴露在无比开阔的空间中。
芝加哥市政歌剧院的内部全景,如同一幅恢弘的画卷,在他眼前轰然展开。
头顶是高高隆起的穹顶,曾经鲜艳的彩绘壁画如今色彩黯淡,描绘着诸神狂欢或受难的场景,在精心设计但依旧显得幽暗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神秘而沧桑的美感。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灯从穹顶中心垂下,成千上万颗水晶折射着光线,如同冻结的星辰瀑布,洒下璀璨却并不刺眼的光芒。
观众席呈马蹄形环绕着下方的舞台。几百个深红色的天鹅绒座椅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密密麻麻,几乎座无虚席。座椅上的人们低声交谈,空气中回荡着一种压抑着的兴奋与期待。楼座层层叠叠向上延伸,精致的镀金栏杆在灯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整个剧院内部装饰极尽繁复华丽之能事,镀金的丘比特雕像、繁复的蔓草花纹浮雕、深红色的帷幕……尽管岁月的痕迹无处不在——金箔剥落,天鹅绒磨损,木料露出深色的旧痕——但这一切非但没有削弱它的气势,反而更增添了一种厚重、神秘甚至略带诡异的仪式感。
舞台此刻被厚重的暗红色幕布遮挡着,幕布上绣着巨大的、抽象化的世界树图案,在幽光下仿佛在缓缓蠕动。
侍者引领着路明非和恺撒,穿过部分已经落座的宾客,走向前排一个视野极佳的位置。那些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带着审视、好奇、不屑或者纯粹的探究。路明非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像小虫子一样在自己昂贵的“混搭”行头上爬过。他强迫自己挺直腰板,努力忽略掉胃里因为紧张而泛起的轻微抽搐,心里不断默念:“我是Ricardo m. Lu,暴发户,有钱,任性,不怕你们看……”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斜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座位。
那里坐着一个穿着简洁黑色西装的年轻男子,背影挺拔,淡金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在昏暗光线下也异常醒目。他似乎是独自一人,安静地坐在那里,翻阅着手中的拍卖图录。仿佛是感应到了路明非的视线,他微微侧过头,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只冰蓝色的眼眸。
是帕西·加图索。
路明非的心脏猛地一跳。校董会的人果然来了。而且来的还是加图索家族最忠诚的代表。帕西的出现,绝不仅仅是为了竞拍某件物品那么简单。
帕西的目光与路明非有一瞬间的接触,那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最深沉的湖水,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对着路明非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又转回头,继续专注于手中的图录。
恺撒也看到了帕西,他墨镜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只是更加贴近了路明非一步,无形的警戒线悄然张开。
路明非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深红色的天鹅绒座椅柔软得几乎要将他包裹。恺撒则在他侧后方稍远一些的位置落座,看似随意,实则封堵了可能来自侧面的视线和威胁。
灯光渐渐暗了下来,最终只留下几束聚焦在舞台中央。拍卖师,一位头发梳得油亮、穿着礼服、精神矍铄的老者,步履稳健地走到舞台中央的演讲台后。
“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老者的声音通过隐藏在各处的扬声器传出,清晰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掌控全场的自信,“欢迎各位尊贵的客人,莅临本次特别拍卖会……”
路明非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帕西身上移开,聚焦到舞台上。耳麦里一片寂静,无论是林晚照还是昂热,都没有再出声。他知道,戏,已经开演了。而他,既是演员,也是观众,更可能是……某些人眼中,即将登台的猎物。
他摸了摸藏在西装内袋里那张硬质的、林晚照给他的特殊清单,清单边缘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冰冷的触感。这场拍卖会,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