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一下，拍卖会暂停。”
这个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猝然切断了拍卖厅内紧绷欲裂的弓弦。所有人的目光从路明非身上，倏地转向了发言的拍卖师。那位一向从容的老者，此刻脸上挂着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是职业性的歉意，是面对天价时的震惊，更深处，或许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怀疑。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冰冷：“很抱歉，Lu先生。”
他朝着路明非的方向，幅度标准地微微躬身，如同精密仪器，“您报出的金额，一亿美元，实在是……史无前例，过于惊人。虽然您预先支付的五百二十万美元保证金已经充分证明了您的诚意与实力，但按照最高规格的流程，对于这样……超越常规的报价，我们主办方必须进行一次短暂但必要的资金验证程序，以确保交易的绝对有效性，也是对全场所有竞拍者负责。”
他伸手指向舞台侧面一扇不起眼的、包裹着深色皮革的小门，动作标准得像礼仪教科书。“请随我们的工作人员往这边走。请放心，只是走个流程，不会占用您太多宝贵时间。”他的措辞无可挑剔，但那“必要”二字，却像一根无形的刺，轻轻扎了一下。
路明非的眉头拧了起来，一股混合着被冒犯的愠怒和内心深处早已存在的不安瞬间涌上心头。他依言站起身，昂贵的berluti皮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但他却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针尖上。就在他起身的刹那，全场那些原本就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骤然变得更加灼热、更具穿透力。那些先前被一亿美元震慑住的怀疑、挪揄、幸灾乐祸，此刻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无声地倾泻而来。他仿佛能听到那些交织在一起的、恶意的心理低语：
“看吧，果然是虚张声势！”
“一个亿？怕是连零头都拿不出来，这下要原形毕露了。”
“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暴发户，也敢在这种地方撒野，真是自取其辱。”
“等着看他灰溜溜地出来，然后夹着尾巴逃走的样子。”
这种感觉黏稠而冰冷，像沼泽里的淤泥，将他包裹，让他窒息。一瞬间，他仿佛被拉回到了那个永远灰暗的高中走廊，因为成绩单上惨不忍睹的分数，被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用那种混合着失望与轻蔑的语气训斥，所有的同学都低着头，肩膀却在不自觉地耸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无能。羞愤、屈辱、一种想要逃离却无处可逃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妈的！”
林晚照的怒骂声在他耳中炸响，如同被激怒的雌豹，带着几乎要冲破耳麦的炽烈怒火，“验资？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一个亿就一个亿，绝对不能弱了气势！等着，衰仔，给我三十秒！我马上从家族备用金池里再调一个亿过来！立刻打到你的授权账户上！我看谁还敢质疑！”
而与林晚照的暴怒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昂热校长那边死一般的寂静。他的耳麦里，连之前那细微的、代表待机的沙沙电流声都彻底消失了，仿佛信号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完全掐断，又像是那位老绅士在另一端选择了意味深长的沉默，隔岸观火。
路明非没有回应林晚照，他只是沉默地，跟着一位表情同样公式化、眼神却带着审视的工作人员，穿过那一道道如同实质般的目光织成的罗网，走向那扇仿佛能吞噬尊严的小门。他的大脑有些放空，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只剩下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在耳鼓里咚咚作响。
“不用了，大姐。”他压低声音，对着领口隐藏的麦克风说道，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
“什么叫做不用了？！”
林晚照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急切和不解，甚至有一丝被拒绝的恼火。
“听着，路明非！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这不止是钱的问题，这是面子！是你Ricardo m. Lu的面子！也是老娘林晚照的面子！更是我们能不能把那东西稳稳拿到手的关键！我必须给你补上！我不能让你在那种地方被一群杂鱼看笑话！”
她的话语像连珠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真的不用了，”路明非重复道，脚步未停，语气里却透出一股异常坚定的、近乎执拗的力量，“相信我，好吗？就这一次。”
“你……”耳麦那边的林晚照似乎被他这反常的、不带一丝犹豫的镇定噎住了。路明非清晰地听见了通讯那头，她似乎无意识地、用力咬了一下自己丰满下唇后，发出的那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啵”声。那声音里带着气恼，带着困惑，更带着一种挣扎。通讯频道里陷入了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交织。终于，她的声音再次传来，比刚才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近乎盲目的信任，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好。我信你。不管你要做什么。”
“好。”路明非简单地答应着，已经跟着工作人员走进了那间安静得过分的小型休息室。房间隔音极好，门一关，外面的喧嚣仿佛被彻底隔绝，只剩下一种压抑的宁静。他在主持人的指引下，坐在了中央一张宽大的、皮质异常柔软的真皮沙发上，仿佛陷入了一片温暖的沼泽。
“好的，Lu先生，实在是非常抱歉麻烦您走这一趟。”
主持人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无可挑剔的、混合着歉意与职业性微笑的表情，他将一台已经打开到特定银行查询界面的轻薄笔记本电脑转向路明非，屏幕的冷光映照着他的脸。“您知道的，一亿美元的价格，属实是有些……嗯，超越了常规，特别是对于这件我们至今都无法明确其真正价值与来历的物品来说。这也是为了确保拍卖的公平、公正，避免任何……不必要的误会和纠纷……”
“所以，”路明非将口中那根已然成为他道具一部分的雪茄取下，轻轻在烟灰缸边缘磕了磕，灰白的烟灰飘落，他抬起眼，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让主持人心里莫名一悸的力量，斜睨过去，“你们是觉得我拿不出那么多钱？认为我在恶意竞价？”
主持人被他如此直白、甚至带着点挑衅的问题问得身体一僵，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勉强，连忙摆手，语速不由自主地加快：
“这……怎么会呢，Lu先生您绝对是误会了！我们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们只是……只是按照最高标准流程，担心……担心万一……”
他试图解释，但言辞在路明非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下显得苍白无力。
“好了，把嘴闭上。”路明非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噤声手势，不再看他，仿佛对方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他伸手，将笔记本电脑拉到自己面前，动作不疾不徐。
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屏幕上的光标在输入框内规律地闪烁着，像一个等待被填满的空洞。路明非的指尖悬停在键盘上方，有那么一刹那的停滞。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路鸣泽那张带着孩童般天真与恶魔般诡秘笑容的脸，以及那低语般的声音：
“哥哥，当你真的需要的时候，记得我们的‘作弊码’哦……代价嘛，这次是免费的客户回访，很值得，不是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点犹豫强行压下。为了大姐头那从未有过的、炽烈的渴望，为了不让那些嘲弄的目光得逞，值得。他不再犹豫，手指落下，极其缓慢地，像是在进行某种禁忌的、与魔鬼交易的古老仪式，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下了一串看似儿戏、却蕴含着不可思议力量的英文：
G i v e s o m e m o n e y
这是路鸣泽留给他的，那个小魔鬼带着恶魔般低语告知的“作弊码”。他记得那个代价模糊却又无比沉重的提醒。输入一次，免费的午餐，换取一万美元？不，现在需要的远不止这个数，他需要的是碾压性的、足以让所有人闭嘴的绝对数字。
于是，他再次抬手，在心底默念着那个既依赖又憎恶的名字，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按下了：
x 2 , 0 0 0
动作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手按下了游戏里一个无足轻重的快捷键，而不是进行了一场可能抵押了自身某部分存在的交易。
然后，他看也没看屏幕，直接将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对面如坐针毡的主持人，随手推了回去，仿佛那上面显示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信息。
主持人脸上那丝尚未完全收敛的、潜藏着淡淡嘲弄和“果然如此”意味的笑容，在目光接触到屏幕的瞬间，凝固了。屏幕上，显示的余额赫然还是那五千两百万美元，一分不多。他心底那点疑虑似乎得到了证实，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一下，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宽容”：“Lu先生，您看……这余额，还是五千两百万美元。这个验证流程，恐怕……”他拖长了语调，意思不言而喻。
“我知道，我知道。”路明非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可能更加伤人的话语，似乎懒得再与他进行任何无意义的交流。他伸出三根手指，举在胸前，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主持人，开始倒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在宣告某种既定事实般的笃定：
“3。”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休息室里清晰可闻。
“2。”
主持人不明所以，脸上带着困惑和一丝荒谬感。
“1。”
他的话音，如同法官落下的最终法槌，刚轻轻落下——
仿佛触发了某个隐藏在现实规则之下的、无形的开关，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那原本静止不动的、代表账户余额的数字，骤然间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违背物理定律的生命力！
它不是跳动，而是爆炸式的疯长！
数字开始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跟上的速度疯狂翻滚、飙升！千万位的数字像陀螺一样旋转，瞬间突破桎梏，亿位数字紧跟着发出无声的咆哮，势如破竹地冲过一亿、一亿五千万、两亿……那串数字如同挣脱了锁链的洪荒巨兽，在狭小的屏幕空间内展现着它恐怖的力量！
最终，在那位主持人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瞳孔放大到极致、充满了无边恐惧和彻底难以置信的注视下，数字的狂舞才像是耗尽了最初的狂暴，渐渐减缓，最终，带着一种碾压一切的绝对姿态，定格在一个令人头晕目眩、几乎怀疑自己视觉的天文数字上——
$252,000,000.00
主持人如同被神话中美杜莎的凝视正面击中，彻底石化在原地。他张大的嘴巴足以塞进他自己的拳头，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惊骇。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额头上瞬间沁出了细密的、冰冷的汗珠。他看着屏幕，又猛地抬头看向路明非，眼神里充满了见了鬼似的恐惧，仿佛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年轻人，而是某个能够随意篡改现实规则的、不可名状的存在。
“我现在很烦，也很累。”路明非看着他这副魂飞魄散、几乎要瘫软下去的样子，语气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带着一种厌倦了蝼蚁聒噪的居高临下，“我不喜欢无意义的哄抬，我更喜欢 All in。一锤定音，干净利落。”
他摊开双手，像是在陈述一个宇宙间最基本的真理。
“两亿五千两百万美元。这是我能为这件东西给出的最高价格。”他用下巴随意地点了点屏幕上那串仿佛在燃烧、在嘲笑着世间一切财富规则的数字，然后拿起桌上那枚代表着“Ricardo m. Lu”身份的、镶着金边的17号拍卖牌，像是扔一件垃圾一样，随手扔到主持人僵硬如铁、冰冷如尸的怀里。
“权利给你了，”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乎瘫在沙发里的主持人，“出去宣布最终结果吧。我去上个厕所。”
说完，他不再多看那主持人一眼，也仿佛将门外那整个喧嚣、怀疑、充满恶意的世界都抛在了身后。他整理了一下那身价格不菲却依旧搭配得惊世骇俗的西装，步履从容，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离开了这个刚刚见证过神迹的休息室。
————————
拍卖会场内，时间仿佛被黏稠的焦虑拉长了。每一秒都像在紧绷的神经上刮擦。众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锁定在那扇深色的小门上，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起伏，猜测、质疑、嘲讽、以及一丝等待见证历史或笑话的兴奋在空气中发酵。
当那扇门终于再次被推开时，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走出来的是主持人。但他的样子，与几分钟前那个从容不迫、言辞得体的职业形象判若两人。他的脸色是一种失血的惨白，仿佛刚刚目睹了某种超自然现象。他的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着，以至于他需要用手稍稍扶了一下门框才能稳住身形。他那身笔挺的礼服此刻看起来像是套在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上，额头上亮晶晶的，全是细密的冷汗。
他一步步挪向拍卖台，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全场静得可怕，只剩下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通过麦克风被微弱地放大。他走到演讲台后，双手紧紧抓住台子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似乎不这样做就会瘫软下去。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干涩的、意义不明的咯咯声，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勉强转动。好几秒后，他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嘶哑、干瘪，带着无法掩饰的战栗和惊魂未定：
“各…各位尊贵的来宾……” 他顿了顿，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眼神空洞地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写满疑问和期待的脸，最终却仿佛没有焦点，“我们刚才……已经与Lu先生完成了……必要的沟通……”
他又停住了，仿佛“沟通”这两个字重若千钧，勾起了他脑海中那匪夷所思的画面。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又深又急，像是溺水者浮出水面后的第一口呼吸。
“并且……拿到了他的……最终授权。”
“授权”二字落下，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崩溃的敬畏和茫然。他几乎是吼出了接下来的话语，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变调：
“Lu先生……他的最终出价是——”
他再次停顿，这一次的寂静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仿佛整个歌剧院都被拖入了深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脏被提到了嗓子眼。
“两亿五千两百万美元！”
这个数字，如同积蓄了万钧之力的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膜深处，炸得人魂飞魄。
“上帝啊……”
“这不可能！”
“他疯了！这个世界都疯了！”
“两亿……五千两百万？！只是为了那块看起来像上周才做出来的破骨头？！”
惊呼声、质疑声、崩溃般的呐喊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财富与疯狂的末日交响。
而在这一片混乱的顶点，那个一直端坐在角落、如同冰山般冷静、与路明非激烈竞价的阿拉伯长袍少女，在听到这个最终数字的瞬间，没有任何预兆，倏然起身。她的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黑色的残影，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留恋，仿佛之前的寸步不让、步步紧逼都只是一场幻梦。她甚至没有朝舞台或者路明非空着的座位看一眼，曼妙的身影决绝地转身，如同融化的墨迹渗入宣纸，又像是被风吹散的幽灵，以一种超乎常理的迅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拍卖厅后方昏暗的出口通道，没有留下哪怕一个回眸，半分痕迹。
她的离去，干脆利落，仿佛之前的竞拍从未出现，只留下一个巨大的问号和更加浓重的疑云。
而路明非，此刻正站在歌剧院奢华而空旷的男士洗手间里。巨大的大理石盥洗台光可鉴人，映出他略显苍白的脸。他拧开黄金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作响。他双手撑在台面上，低着头，看着水流冲击着光滑的陶瓷表面，溅起细碎的水花。
外面隐约传来的、如同海啸般的喧闹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没有感到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暴富的狂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仿佛刚刚从万丈悬崖边收回脚步的虚脱感。他抬起手，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昂贵西装、眼神里却带着茫然和一丝恐惧的自己。
“路鸣泽……”他对着镜子，无声地翕动嘴唇。
没有回应。只有水流声，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
他关掉水龙头，拿起旁边折叠整齐的、质地柔软的毛巾，慢慢擦干手。然后，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将眼底的波澜压下去，重新戴上那副属于“Ricardo m. Lu”的、暴发户的倨傲面具。
戏，还没完。他得回去，领取他那份价值两亿五千两百万美元的“奖励”，然后，面对注定无法平静的后续。
他整理了一下那条颜色扎眼的丝巾，转身，推开了洗手间沉重的门，重新走向那片因为他而沸腾的、危机四伏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