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感。
如同沉入万米深海的压迫感猛地将林晚照从睡梦中拽出。她倏地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冷汗,黏腻的冷汗,已经浸透了丝质的睡裙,紧紧贴在她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额前几缕乌黑的发丝被汗水濡湿,凌乱地粘在光洁的额头和脸颊,让她显得有几分罕见的狼狈。
窗外,是压抑得如同逼近地面的、铅灰色的厚重云层,连绵不绝的雨丝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整个天地间都弥漫着一股潮湿、阴冷、无处可逃的氛围。
她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双手依旧修长、白皙,指节分明,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是人类最完美的形态。
那不是雨。
至少,不完全是。
当她的意识被强行拖入那片泥淖般的梦境时,最先感知到的,就是这无边无际、充斥着她整个感官世界的——湿冷。
起初只是稀稀落落的雨点,敲打在并非她所熟悉的寝室屋顶,而是某种巨大、空旷的金属穹顶上,发出空洞而遥远的“叮咚”声,像是丧钟敲响前的预演。但很快,那预演变成了狂暴的交响。雨声从疏离的滴答,汇成了连绵不绝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轰鸣,仿佛整个天穹都化作了巨大的、漏底的筛斗,亿万斛冰冷的、沉重的铅灰色液体,正以毁灭一切的姿态,向着这片荒芜死寂的大地倾泻。
视野是完全被雨水扭曲的。
没有清晰的景物,只有模糊的、晃动的、被拉长或压扁的色块。天空是翻滚的、近乎墨黑的灰,大地是浸饱了水、泛着幽暗泥泞光泽的褐。雨水不是垂直落下的,它们被狂暴的、无形的力量撕扯着,变成了一片片横飞的、冰冷的刀片,切割着梦中一切可见与不可见之物。她感觉自己就站在这片暴雨的中心,或者说,她被这暴雨钉在了这里,无处可逃。
寒冷,是另一种实质性的压迫。
那不是寻常秋冬的寒意,而是一种阴湿的、仿佛能钻透皮肤、肌肉、直抵骨髓,甚至冻结灵魂的死寂之冷。雨水带着彻骨的冰凉,打在她覆盖着鳞片的皮肤上,竟没有立刻流淌下去,而是像黏稠的、活着的胶质,试图渗透进鳞片的缝隙,将那种冰冷直接注入她的血脉。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不是空气,而是冰冷刺肺的水汽,带着一股浓重的、如同铁锈混合着腐烂水藻的腥气,让她阵阵作呕。
声音,是混乱而恐怖的合奏。
雨点砸在不同物体上,发出各异却同样令人烦躁的声音:砸在扭曲的金属残骸上是刺耳的“哐啷”声;砸在泥泞地面上是沉闷的“噗噗”声,仿佛大地也在不堪重负地呻吟;砸在她自己那非人的、覆盖着角质和鳞片的翅膀或躯体上,则是密集的、如同万千沙锤同时摇动的“沙沙”声,这声音贴得如此之近,仿佛直接响在她的头骨内部,与她的心跳,那沉重如擂鼓的心跳,争夺着听觉的主导权。
而在这片雨的喧嚣之下,似乎还隐藏着其他声音——像是无数细碎的、痛苦的呜咽,被风雨声撕扯得断断续续;又像是某种巨大而缓慢的蠕动声,从地底深处传来,伴随着泥浆冒泡的“咕嘟”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惧之网。
在这片雨的牢笼中,她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又异常扭曲。
她能“看”到雨水顺着自己那狰狞犄角的螺旋纹路流淌下来,汇聚在尖端,再滴落,每一滴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她能“感觉”到冰冷的雨水在她覆盖着鳞片的背脊沟壑中汇聚成涓涓细流,那触感清晰得令人发指,如同无数冰冷的蠕虫在爬行。她甚至能“尝”到雨水溅入她那张被鳞片封死的、无法发出声音的“嘴”附近时,带来的那股混合着泥土腥味和……淡淡血腥味的咸涩。
雨水,无处不在的雨水,成为了她梦中世界唯一的“真实”,也是唯一的“折磨”。它模糊了视线,混淆了听觉,放大了触觉上的冰冷与不适,甚至污染了嗅觉和味觉。它像是一个恶毒的咒语,将她牢牢困在这片绝望之中,强迫她去感受、去体会自己这具非人躯体的每一个细节,以及这具躯体所带来的……孤独。
是的,孤独。
在这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下,除了那些隐约的、不知来源的呜咽和蠕动声,她听不到任何属于“同类”的声响,感受不到任何温暖的、善意的存在。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她这一个畸形的、被雨水浸泡着的、悬挂着可怖“战利品”的怪物。雨水隔绝了一切,也放大了她内心那如同这雨夜一般无边无际的荒凉与寂寥。
然后,是路明非。
他的身影,是在一道撕裂灰色天幕的闪电中,骤然清晰起来的。雨水似乎在他周围变得“温柔”了一些,至少,她能看清他苍白的、写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的脸,看清他因为寒冷又或许是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点怯懦、却又在关键时刻意外执拗的眼睛,此刻如同两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残酷地倒映出她的模样——不是那个在卡塞尔学院里叱咤风云的林晚照,不是那个在拍卖会上挥金如土的林家贵女,而是……而是这个长着犄角、覆盖鳞片、挂着尸骸翅膀的……怪物。
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流下,划过他剧烈抽搐的脸颊,那痕迹,像泪水,又像冰冷的刀疤。
她想呼喊他的名字,想告诉他“别怕”,想用哪怕最微弱的声音证明自己还是“林晚照”。可是,那封死了她嘴唇的鳞片,如同最坚固的枷锁,将她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辩解、所有的情感,都死死地锁在了喉咙深处,只能化作一阵阵沉闷的、非人的低吼。这低吼被狂暴的雨声瞬间吞没,显得如此无力,如此绝望。
雨水,在这一刻,成为了最残忍的隔绝。它不仅仅隔绝了空间,更隔绝了她与他之间,那曾经或许存在的、微弱的情感连接。她在这边,是怪物;他在那边,是人类。中间横亘着的,是这冰冷无情、永无止境的雨幕。
随后,梦境推向高潮。
那压抑的愤怒与悲伤如同火山般喷发,她振翅而起,扑向空中的身影。雨水在那瞬间仿佛被她的气势排开,但又在她穿过之后,以更狂暴的姿态合拢。坠落时,雨水像冰冷的子弹般抽打着她断裂的身躯,加剧着那撕心裂肺的疼痛。
梦境中的那个怪物般的自己,猛地振动那挂满尸骸的双翼,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如同一颗黑色的流星,扑向高空中某个悬停着的、散发着令人厌恶气息的身影。
她“看”见自己,用那只覆盖着鳞片的、非人的手,狠狠地捅穿了那个身影。然后,是失控的坠落…… 天旋地转中,她仿佛被某种力量从中间斩开。那怪物般的上半身带着喷洒的、不知是血液还是能量的东西,沉重地摔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在意识彻底湮灭的前一刻,她用尽最后力气,看向那个方向,看向衰仔。
她“看”到,一直低着头的他,终于抬起了脸。
她“看”到,他身上的气势,如同沉睡的火山苏醒,节节攀升,撼天动地。
她“看”到,整个天地,风雨,尘埃,乃至规则,仿佛都在他的脚下匍匐、颤抖。
那一刻,她莫名地……想笑。 看啊,那个总是需要她保护的衰仔,终于长大了,变得如此耀眼,如此强大。 可同时,一股更深的、无法抑制的酸楚猛地涌上,让她又想哭。 因为…… 她陪不了他了。
她再也无法揉着他的头发,叫他衰仔;再也无法在他犯怂的时候,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再也无法……看着他继续走下去了。
一种巨大的、如同整个世界崩塌般的失落和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呜……”
林晚照鼻头一酸,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泣音的哽咽。她猛地从那段过于真实、过于残酷的梦境中挣脱出来,剧烈的喘息着,仿佛刚刚真的死过了一次。
心脏依旧抽痛着。
“哗啦——!!!”
一声仿佛近在咫尺的、巨大的雨点砸窗声,如同最后的审判。
寝室内是安全的,安静的。但梦境中那场雨的触感——那冰冷的、黏腻的、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却如同附骨之疽,依旧残留她的皮肤上,渗透在她的骨髓里。窗外现实世界中的雨声,此刻听来,竟与梦中的雨声隐隐重合,仿佛那场毁灭性的暴雨,已经穿越了梦与现实的界限,正在外面真实地上演。
她低头看着自己白玉般的人类双手,再回想梦中那覆盖鳞片的爪子,巨大的反差让她一阵眩晕。那场雨,不仅仅是一场梦中的背景,它更像是一种隐喻,一种预示,冲刷出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对失去自我、变成怪物的恐惧,以及对最终无法陪伴在那个“衰仔”身边的、彻骨的悲伤与无奈。
几乎是一种本能,一种在极度脆弱时寻找唯一慰藉的本能,她猛地抓起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手指甚至因为残留的恐惧和悲伤而微微颤抖,但她还是凭借着肌肉记忆,飞快地、准确地按下了那个早已刻入灵魂的、熟悉的号码。
她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听着里面传来的“嘟——嘟——”的等待音,仿佛那是连接着她与真实世界、与那个能让她安心存在的唯一纽带。
窗外,雨依旧在下,无止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