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起胸腔里所有的勇气,刘胜男推开了咖啡馆那扇厚重的玻璃门。门楣上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叮铃”声,打破了店内的寂静。
“您、您好?有人在吗?”刘胜男探头进去,怯生生地问道,声音轻飘飘的,带着明显的不安,瞬间就被店内的冷气与静谧吞没大半。
吧台后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接着,一个顶着乱糟糟如鸡窝般头发的脑袋慢吞吞地探了出来。男人睡眼惺忪,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下巴上青黑色的胡茬根根分明。他眯缝着眼,努力聚焦,看清来人后,嘴里嘟嘟囔囔,带着浓重的起床气:“搞什么……营业时间晚上五点才开始……”语气里充满了被打扰清梦的浓浓不耐。
“我是来应聘的!”刘胜男心头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忙上前一步,语速飞快地解释。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早已被汗水浸得微潮的校服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昨天……昨天下午我打过电话预约的。”她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男人终于完全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上下仔细地打量着她。视线在她那件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短小不合身的校服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哦……”他拖长了尾音,像是从记忆深处费力地挖掘,“刘……胜男是吧?”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嘴角甚至挤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以前……干过服务生?”
“每年寒暑假都做兼职!端盘子、点单、收拾桌子都做过!”少女立刻挺直了腰板,像接受检阅的士兵,声音里努力注入一股自豪感和急切证明自己的可靠,眼神灼灼地看向吧台后的男人。
“行吧……”男人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那动作像是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五点……五点再过来。”他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困意仿佛要将他再次吞噬,“现在……我要补觉……记得把门带上。”话音刚落,那颗顶着鸡窝的脑袋便又慢吞吞地缩回了吧台后面。
一腔热情被兜头浇了盆冰水,刘胜男抿紧了失去血色的嘴唇,一股说不出的失落和淡淡的委屈涌上鼻尖。她默默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厚重的玻璃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彻底隔绝了里面昏沉的光线和冷气。
烈日当空,白花花的阳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脚下的柏油马路蒸腾着扭曲的热浪。刘胜男站在滚烫的马路牙子上,皮肤被晒得发烫,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她蹙着眉,正盘算着这漫长的三个小时该去哪熬过去。
就在此时,一个突兀、尖利、带着浓重嘲讽意味的女声,如同砂纸摩擦般刺耳地在她耳边响起:
“呦!瞧瞧这是谁啊?这不是咱们班那个土里土气的小村姑嘛!”
刘胜男心头猛地一跳,像是被冰冷的针狠狠扎了一下。她霍然抬头看去,瞳孔骤然收缩。只见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少女,趾高气扬地迎面走了过来。那熟悉的身影,那熟悉的、带着恶意的姿态,让她瞬间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
正是学校里横行霸道、臭名昭着的“三姐妹”。
此刻的她们,穿着最新款、布料少得可怜却价格不菲的时髦亮眼短裙和露脐装,手腕上、脖子上叮当作响地挂着各种亮闪闪的小饰品,手里晃荡着好几个印着醒目奢侈品Logo的购物袋。一股混合着刺鼻廉价香水味和定型发胶的浓烈气味,如同实质的拳头,蛮横地扑面而来。刘胜男猝不及防,被这味道呛得喉咙发痒,忍不住侧过头,掩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大、大姐头……”刘胜男本能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只想把自己缩成一团不被看见。她下意识地就想侧身绕开这三人,脚步匆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心瞬间变得冰凉一片,湿漉漉的全是冷汗。心脏在胸腔里像失控的鼓槌,“咚咚咚”地疯狂擂动。
“别急着走啊!”为首的女生——那个被奉为“大姐头”的周莉莉——动作快得像毒蛇出洞,一把精准地拦住了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死死扣住了刘胜男纤细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肤里。“正好,”周莉莉嘴角勾起一抹施舍般的假笑,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我们刚血拼完,要去喝个下午茶歇歇脚,你,过来帮忙拎包。”
“可、可是我下午还要打工……”刘胜男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发紧,鼓起残存的最后一丝勇气,声音细若蚊呐,试图解释。她手腕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对方攥得更紧,腕骨传来一阵钝痛。
“嗯?怎么?”周莉莉脸色“唰”地一沉,假笑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在刘胜男脸上,“不给面子?瞧不起我们姐妹?”话音未落,她不由分说地把怀里几个沉甸甸的、装满了战利品的购物袋,一股脑地、粗暴地塞进刘胜男猝不及防的怀里!
突如其来的沉重负担让刘胜男纤细的手臂猛地一沉,整个人都跟着晃了一下。塑料袋那尖锐坚硬的提手,深深地、毫不留情地勒进她细嫩的手指皮肤里,瞬间勒出几道深凹下去的、刺眼的红痕,火辣辣的疼痛感清晰无比地传来。
十字路口,绿灯闪烁着倒数计时的冰冷数字。
刘胜男像个沉默的影子,抱着几乎要遮住她视线、小山般的大包小包,步履沉重而踉跄地跟在昂首阔步、谈笑风生的三姐妹身后。汗水如同无数条细小的、冰冷的溪流,顺着她的后背黏腻地蜿蜒而下,迅速浸透了单薄的校服布料。购物袋的提手如同刑具,死死勒进掌心的红痕里,每一次挪动脚步,都带来钻心般的刺痛。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几乎要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忍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痛呼。
前面,三姐妹旁若无人地高声谈笑着,声音尖锐刺耳。刘胜男只觉得那声音嗡嗡作响,混合着街道的喧嚣,疯狂地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思绪飘向学费、三姐妹的恶行、咖啡馆老板不耐的脸……巨大的委屈和无处发泄的愤怒像坚韧的藤蔓,死死缠绕住她的心脏。
她只能死死攥紧那如同烙铁般灼烫的购物袋提手,强迫自己放空大脑。一时间竟真的有些恍惚失神。
蓦然间,几声如同炸雷般尖锐刺耳的呵斥,裹挟着毫不掩饰的鄙夷,狠狠劈进她的耳膜:
“喂!村姑!你耳朵聋了吗?!”
“磨磨蹭蹭找死啊?!还不快点跟上!”
“真是笨手笨脚,废物!”
刘胜男浑身剧烈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她用力眨了眨眼,甩掉眼前因疲惫和委屈而泛起的薄薄水雾。视线艰难聚焦,看清三姐妹已走到马路对面,正双手叉腰,对她跳脚大骂。周莉莉脸上写满了极度的不耐烦和赤裸裸的鄙夷。
那刻毒的语言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刘胜男的心底。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她死死地握紧了被勒得通红、阵阵刺痛的双手,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嫩肉里,倔强地将眼角那不争气打转的泪花,狠狠地憋了回去。
视线模糊地投向马路对面。闪烁的行人指示绿灯还剩下最后8秒。她把心一横,牙关紧咬,抱着那沉重如山的负担,不管不顾地迈开脚步,跌跌撞撞地小跑起来,冲向人行道。
就在她的脚尖刚刚踏上斑马线边缘粗糙的水泥地,身体因惯性微微前倾的刹那——
一阵低沉如野兽压抑咆哮、旋即骤然拔高到撕裂耳膜程度的引擎轰鸣声,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猛地从侧面狂暴地撕裂了喧嚣的空气,席卷而至!
只见一辆流线型、通体赤红如血的跑车,在刺耳欲裂的尖啸声中,如同挣脱囚笼的嗜血凶兽,完全无视那还有五秒才跳转的信号灯,以远超常理的疯狂速度,直直地朝着斑马线猛冲过来!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而暴戾的红色残影!
在这令人心脏瞬间冻结的恐怖轰鸣声中,刘胜男惊骇欲绝地转过头!刺目得令人瞬间失明的惨白车灯,已经充斥了她全部的视野!近在咫尺!冰冷金属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她眼角的余光里,那信号灯冰冷的绿色数字,固执地跳动着最后的余烬:5……4。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巨手无限拉伸、扭曲,凝固成永恒绝望的慢镜头。
喧嚣的世界骤然失声,只剩下那撕裂一切的引擎尖啸,和瞳孔中急速放大的、冰冷的赤红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