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沉重的眼皮再一次艰难地掀开时,刺目的光线让她忍不住眯起了眼。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巨石,艰难地浮出水面。身下是熟悉的、带着凉意的土炕,身上盖着那床虽显老旧却浆洗得洁白柔软的薄被。
视线逐渐聚焦,落在炕沿边静坐的身影上。
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洗得发白却极为整洁的旧式长衫,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沟壑,却掩不住那份沉静祥和的气质。
他手中捧着一本纸页已然泛黄的古旧线装书,指尖带着岁月磨砺的痕迹,正专注地逐字阅读,偶尔轻轻翻动一页,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书页的灵魂。
这位便是村中唯一的大夫,郑通老神医。
他靠着祖传的几个土方和一手精湛的医术,为村民们诊治些头疼脑热、跌打损伤,以此度日。
然而,坊间亦有传闻,这位看似普通的村医,却常被城里那些气派的大医院请去,专治些疑难杂症。刘胜男就曾不止一次,目睹过那些锃亮好看的轿车驶入村中,恭敬地将这位不起眼的老者接走。
刘胜男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凝望着老者专注的侧脸,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感激。
从小到大,但凡她染上些微恙,奶奶总会牵着她的手,颤巍巍地来叩响老神医的家门。而这位慈祥的老人,念及她们祖孙生计艰难,竟是从未收取过一文诊金。
“咕噜噜——”
一阵突兀的肠鸣打破了室内的宁静,也惊动了沉浸在书卷中的老神医。刘胜男窘迫地闭上眼,却已被老人温和的目光捕捉。
“醒了就好。”老神医的声音苍老而慈祥,如同冬日里温煦的阳光。他放下书,从身旁的小瓷罐里拈起一颗圆润的褐色药丸,递到刘胜男唇边,“胜男,来,吃颗糖丸甜甜嘴儿。”
刘胜男依言张开干涩的嘴唇,一股清甜的暖意瞬间在舌尖化开,浸润了喉间的苦涩。
伴着粗瓷碗里袅袅升起的小米粥香气,爷孙俩一同用过了一顿格外安静的早饭。饭后,老神医才用平缓的语调,向她讲述了这昏睡一周间发生的种种。
原来,在奶奶安详离世的次日清晨,身心俱疲、悲伤过度的刘胜男,因长跪受寒和巨大打击而晕厥在地。幸得早起劳作的邻居发现,才将她送到了老神医这里。
当时她的情形极其骇人——明明是酷暑时节,她的身体却冰冷得如同深埋地底的寒玉,触手生寒,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那场诡谲的、气温骤降至零度的狂风寒夜里,仅着单薄衣衫的她,竟硬生生熬了过来,留住了一线生机。
老神医这边衣不解带地悉心照料着昏迷的刘胜男,村长那边却焦头烂额地试图联系她的父母。
几经辗转,终于在事发当晚六点多,电话那头有了回音。然而,当刘胜男的父亲听闻老母去世、幼女无人照料的噩耗时,电话那头传来的并非悲恸,而是冰冷的推诿与不耐!
“我这边忙得很!实在走不开!”男人烦躁的声音透过听筒,刺耳地回荡在村委办公室里,“老人的事……村长你随便看着办吧,找个地方埋掉就是!”
话音未落,他便草草挂断了电话,对他亲生女儿的处境,竟是只字未提,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累赘。
村长握着话筒的手气得发抖,最终也只能无奈地叹息。
第三天,村里的大喇叭召集了乡邻,大家你三块我五块地凑了些钱,置办了一口薄棺,将老人草草安葬在村后的山坡上。
没有披麻戴孝的哭丧队伍,没有香烛纸马的祭奠,只有几个心善的村妇默默垂了几滴泪。
更令人心寒的还在后头。没过几日,刘胜男的父亲竟再次打来电话,语气冷漠地宣称自己“养不起那个孩子”,竟让村长直接将刘胜男送进福利院!
当村长在村民会上提起此事,寻求谁可以收养时,回应他的却是一片沉默的尴尬。
并非村民心肠冷硬,实是各有难处。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姑娘,供她吃穿已是负担,还要一碗水端平供她读书,有可能将来还要操心嫁妆……。
若是孝顺也就罢了,如果养出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那这多年的心血岂不付诸东流?所以谁家也不敢轻易接下这副重担。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推拒中,是老神医郑通拄着拐杖,缓缓站了出来,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这孩子……跟我吧。”
——
朝夕相处的日子如溪水般静静流淌。在老神医那间弥漫着草药清香的院落里,刘胜男的心绪渐渐平复。不知从何时起,那句“老神医爷爷”中的“老神医”三字悄然隐去,只剩下了亲昵的一声“爷爷”。
她每日跟着爷爷,学着侍弄院子里那些散发着独特清香的药草,辨认它们的枝叶根茎。偶尔,爷孙俩也会挎着小竹篮,漫步到村南那座长满青松翠柏的矮山,在岩缝溪畔寻觅治病救人的草药。
劳作间隙,爷爷便会坐在院中的老藤椅上,眯着眼晒着太阳,给她讲那些尘封在岁月里的往事。
爷爷说,他本名郑通,生于南方水乡,自幼父母双亡,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受尽了白眼,孩童们都唤他“小叫花子”。
在他六七岁那年,一个风尘仆仆的北方赤脚郎中行医到了他们村子,落脚收购药材。
小小的郑通,为了能换口饭吃,便日日钻入深山老林,攀爬陡峭崖壁,每次都能背回满满一箩筐上好的药材。
他心思纯善,手脚勤快,不像其他村民会在药草里掺杂杂草充数。他总是将采来的药材分门别类,用草绳扎成整整齐齐的小捆,码放得规规矩矩。
老郎中被他的赤诚与勤勉打动,又怜其身世孤苦,最终收他为义子,将他带离了那个只有冷眼的小村庄,去到了北方。
从此,郑通在北方扎下了根,跟着义父潜心学习岐黄之术。二十岁时,他已是十里八乡交口称赞的“小神医”。
他经历过战火纷飞的动荡年代,也迎来了和平发展的新纪元。他开过药铺,悬壶济世,后来因时代变迁药铺没落,他便进了城里的医院,凭着精湛的医术一路做到院长之位。直至年岁渐高,他才婉拒了多方挽留,告别了城市的喧嚣,选择回到这宁静的小村庄,安度晚年。
“孩子啊,”爷爷常常抚摸着刘胜男的头,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一遍一遍的教导她:“这人呐,甭管世道多难,路多坎坷,只要自个儿的心够硬实,咬咬牙,往前奔,总归能闯出条道来,活出个人样儿。”
——
暑假的尾巴悄悄溜走,村道上开始频繁响起面包车的喇叭声。一辆辆印着不同学校名字的面包车,每天都会在村里停留许久,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招生的广告:“xx中学招生啦!成绩优异者学杂费全免!”“xx技校包教包会包分配!”……
自幼没有玩伴,将所有心思都扑在书本上的刘胜男,毫无意外地成为了这一届毕业生中成绩最拔尖的那一个。
这让她成为了众多学校争抢的“香饽饽”,几乎每天都有学校的招生老师登门拜访,许下各种优厚的条件。
临行前的前一日,刘胜男独自一人来到了村后山坡上奶奶的坟前。
她默默地烧着纸钱,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沉静的小脸。她低声细语,絮絮叨叨地将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情,一件件说给长眠地下的奶奶听:父亲的绝情、村民的无奈、爷爷的收留、以及她即将远赴城里求学的决定。
最后,她从洗得发白的衣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几张早已褪色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是两张对她而言无比陌生、只在相框里见过的面孔——她的父母。
指尖微颤,她将照片轻轻投入燃烧的纸钱堆中。火舌贪婪地卷了上来,瞬间舔舐了照片的一角。
那两张被时光模糊了的、从未给予她半分温暖的陌生脸庞,在跳跃的火焰中扭曲、焦黑,最终和那些翻飞的纸钱灰烬一样,化作了一捧辨不出原貌的黑色余烬。
刘胜男静静地看着,直到火光彻底熄灭。她将身边剩余的纸钱,一股脑地全撒了进去。
一阵微凉的秋风掠过坟头,卷起地上混合着草木灰与照片残骸的黑灰,打着旋儿升腾、飘散,再也分不清哪一片是祭奠,哪一片是诀别。
瘦小的女孩缓缓起身,孑然一身立于萧瑟的秋风中。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堆冷却的余烬和那座小小的坟茔,转过身,一步一步,踏上了那条通往山外、通往未知未来的小路。
单薄而挺直的背影,渐渐融入了苍茫的暮色与渐起的秋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