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皇历五千两百零一年,三月初。
初晨。
天际尽头,一抹微弱的鱼肚白才刚挣扎着撕裂厚重的夜幕,将稀薄的光线吝啬地洒向大地。兲火宗深处,那被视为宗门禁地的静谧小湖,毫无征兆地,一股令人灵魂冻结的恐怖气息轰然爆发!
那气息如同沉睡了万载的太古凶兽骤然苏醒,带着碾碎一切的蛮荒威压,瞬间席卷了整个兲火宗山门。霎时间,飞鸟僵坠,走兽匍匐,虫豸噤声。
宗门内,无论是最底层的杂役弟子,还是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内门精英,无不脸色煞白,气血翻涌,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太古神山狠狠压在了脊梁骨上,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修为稍弱者,更是双腿发软,直接瘫倒在地,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宗门深处一座古朴的殿宇内,正在蒲团上盘膝入定的老宗主钱昇,猛地睁开双眼!那双历经沧桑、看透世事的眼眸里,此刻竟也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剧烈的寒颤,身体本能地绷紧,下一瞬,整个人已如受惊的豹子般从蒲团上弹射而起,落地无声。
“这股气息…是她!”钱昇花白的须发似乎都在微微震颤,浑浊的老眼死死盯向后山禁地的方向,瞳孔深处是深深的忌惮与一丝挥之不去的迟暮感,“好可怕的年轻人…竟已臻至此等境界?足以比肩……不…不是比肩,老夫远不如她啊!”一声低沉的叹息在空旷的殿宇内回荡,带着英雄迟暮的苍凉与无奈。
就在整个兲火宗被这恐怖气息震慑得鸦雀无声之际——
“收。”
一个清冽平静,甚至带着几分空灵韵味的轻咛,陡然间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无视了距离的远近,如同在每个人耳边低语,又像是直接在灵魂深处轰然炸响!清晰无比,烙印般刻入所有生灵的识海。
这声音虽轻,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意志力量,仿佛言出法随,天地为之共鸣。
“收?什么意思?”
风暴龙卷外围,距离那接天连地的恐怖风柱足有千米之遥的临时营地处,一个穿着灰布短褂、满脸风霜的修士下意识地挠了挠粗糙的额头,眉头紧锁,茫然地自言自语。这声音来得太诡异,他本能地觉得不对劲。
“刘兄,难道你也听到了?”旁边一个同样打扮、显得更加精悍些的同伴凑过来,脸上同样写满了惊疑不定,压低声音急切问道。
“听到什么?”被称作刘兄的修士还有些懵。
“一个‘收’字啊!”精悍修士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哦?贾兄你也……”刘姓修士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此刻,那位贾姓修士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景象。他手臂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僵硬地抬起,一根手指笔直地指向正前方风暴龙卷的方向,嘴唇哆嗦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变了调的字:“刘…刘兄…快…快看!”
那个直贯识海的“收”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数万修士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所有人的目光,无论先前是在打坐调息、窃窃私语,还是茫然四顾,此刻都不约而同地,齐刷刷地聚焦向那原本狂暴肆虐、吞噬一切的灰色风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只见那高达万丈、气势汹汹直插入九霄云外的恐怖龙卷,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扼住了喉咙。它那摧枯拉朽、席卷万物的狂暴旋转之势,肉眼可见地,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急剧地衰弱、停滞下来!
更令人骇然的是,那原本裹挟着无数泥土沙石、呈现出死寂灰色的风柱,颜色正一层层地剥落、褪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大画笔,从顶端开始,自上而下地洗刷掉所有的尘埃污秽。不过短短三十个呼吸,庞大得令人绝望的灰色风暴,已然彻底褪去了污浊的外衣,化作了一道纯粹透明的、巨大无比的空气漩涡!
而那些被卷上高天、足以填平巨壑的亿万吨泥土,此刻竟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又像是被某种精确到极致的法则力量操控着,分毫不差地沿着原路倒灌而回!巨大的土石洪流发出沉闷的轰鸣,精准地填入地面那被风暴撕裂出的巨大沟壑之中。
数万修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如同神迹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当那透明的巨大漩涡最后猛地向内一缩,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后,便以快得难以捕捉的速度,急剧坍缩变小,最终化作一道细微难辨的流光,朝着兲火宗后山深处,那禁地小湖的方向,一闪而逝,彻底消失无踪!
天地间,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寂静,以及地面上那道刚刚被填平、还散发着新鲜土腥气的巨大疤痕。
死寂,笼罩着风暴曾经肆虐的旷野。数万修士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凝固在原地,脸上残留着极致的震撼与茫然。
“快跟上!别他妈发呆了!宝贝要被人抢走了!”
一个尖锐、充满了贪婪和急迫的嘶吼声,如同投入滚油锅里的冰水,瞬间炸开了这短暂的寂静!这声音蕴含着强大的灵识冲击,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修士的耳中。
轰!
人群彻底沸腾了!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爆发!先前还因为天地异象而陷入呆滞的数万修士,瞬间被点燃了内心最原始的贪婪与狂热。黑压压的人潮,从前到后蔓延开来足有百十米宽,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又如同嗅到血腥味的嗜血蝗虫,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喊杀声,向着不远处的兲火宗山门,疯狂地汹涌扑去!
脚步践踏大地,卷起漫天烟尘;刀剑碰撞,发出刺耳的铿锵;无数道灵力波动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混乱而狂暴的能量乱流,搅动着空气。
风暴消散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原本清幽宁静的兲火宗山门,已然被这疯狂的人潮围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四面八方皆是攒动的人头,闪烁着贪婪光芒的眼睛,以及散发着不同强度波动的灵力。宗门那由巨大青石垒砌而成的巍峨山门,此刻在汹涌人潮的冲击下,竟显得摇摇欲坠。
兲火宗留守山门的不足千名弟子,在如此狂潮面前,如同螳臂当车。他们结成的防线在人潮的冲击下不断变形、后退,每个人都面色凝重,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维持秩序的呼喝声在人潮的喧嚣中显得如此微弱无力。山门处最为拥挤,人推人,人挤人,无数只手臂向前挥舞着,场面混乱到了极点,仿佛随时会彻底失控。
时间在混乱与焦灼中一点点流逝,日头渐渐升高,正午的阳光带着灼人的热力,洒在拥挤喧嚣的人群头顶,更添了几分令人烦躁的闷热。
“钱老宗主!怎的还不出来一见?莫非要让天下英雄在此枯等到地老天荒不成?!”
一个粗粝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猛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只见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的中年修士奋力挤出人群,站在了最前列。他胡子拉碴,油腻腻的头发胡乱披散,一身原本应是深色的宽大袍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沾满了不知是油污还是干涸血迹的污垢,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汗臭和血腥的难闻气味。
他一张阔脸上横肉堆叠,眼神凶狠如鹰隼,四十多岁的模样,却带着一股蛮横的煞气。他蒲扇般的大手不耐烦地拍打着滚圆的肚皮,发出沉闷的“啪啪”声,冲着山门内厉声咆哮,唾沫星子随着吼声四处飞溅。
被推到前面应对的,是一名年轻的兲火宗弟子,脸色因紧张而微微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惧意,上前几步,对着那凶神恶煞的修士恭敬地抱拳行礼:“这位前辈息怒。宗主他老人家……此刻正在后山禁地,面见一位前辈高人。烦请您……再宁耐片刻,稍候片刻就好。”
“宁耐?哼!岂有此理!”那脏乱修士仿佛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瞪圆了铜铃般的眼睛,一股子暴戾之气扑面而来。他根本不等那弟子说完,大手如同闪电般探出,一把就攥住了年轻弟子胸前的衣襟,如同拎小鸡仔般,轻而易举地将他整个人提离了地面,拉到自己那张散发着恶臭气息的大脸前。
“小兔崽子,给老子听清楚喽!”他狞笑着,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声音如同夜枭嘶鸣,“老子在这儿干等了半天,喝西北风呢?时间就是灵源,懂不懂?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立刻!马上!把你家那个缩头乌龟钱老头给老子揪出来!否则……”他眼中凶光毕露,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哼!”话音未落,他手臂猛地一甩,如同丢弃一件破麻袋。那名可怜的兲火宗弟子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身体便化作一道残影,重重地砸在十数米开外坚硬的青石地面上!
“咚!”
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传来。坚硬的地砖瞬间裂开蛛网般的细纹,尘土飞扬。那弟子身体蜷缩着,在地上痛苦地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住,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和身下的碎石。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用衣袖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倔强地看了那凶人一眼,然后捂着剧痛的胸口,踉踉跄跄却异常迅速地转身,朝着宗门深处狂奔而去,每一步都牵动着伤势,留下点点殷红。
周围的修士们反应各异。一小撮人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快意笑容,似乎觉得这脏乱修士替他们出了口恶气。但更多的人则是皱起眉头,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不屑——恃强凌弱,欺凌一个守山小辈,实在有失强者风范。
而此时此刻,在兲火宗后山禁地,那灵气氤氲、平静无波的小湖之上,一座精巧的亭阁内。
方才那名被打伤的弟子,正强忍着伤痛,单膝跪地,声音急促却清晰地,将山门前那脏乱修士如何蛮横出手、如何重伤同门、以及数万修士群情汹涌、即将失控的危急情况,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亭中的两人。
亭内,一老一少,静默而立。
老者正是兲火宗老宗主钱昇,一身朴素的灰袍,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但那双眼睛此刻却异常明亮,隐隐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少女则是一身素净的青色衣裙,身姿挺拔如青竹,容颜清丽绝伦,气质却如深潭古井,冷冽而深邃,正是引动天地异象的刘胜男。
听完弟子的禀报,钱昇抚了抚雪白的长须,侧头看向身边神情淡然的刘胜男,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苦笑:“女娃,你说的‘时机’,现在可算是到了?”他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也有一丝老狐狸般的了然。
刘胜男眸光微转,清澈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她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尚可。你我二人此刻只需缓步前去即可。”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亭阁,望向了山门方向那片喧嚣的源头。
“哈哈哈哈哈!”钱昇闻言,忍不住抚须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自嘲和毫不掩饰的赞赏,“滴水不漏,算无遗策,好个小狐狸!老夫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
刘胜男唇角极淡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容清冷如月华,转瞬即逝:“彼此彼此。与其等麻烦闹大了再去收拾残局,不如……直接从源头掐断。”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吱呀——”
亭阁的木门被轻轻推开。钱昇与刘胜男并肩走出,步履从容,踏在通往山下的小径上。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大姐!”
一直守候在亭外的张鸣等人见他们出来,立刻迎上前,脸上带着关切和询问。张鸣更是上前一步,似乎想跟随。
刘胜男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抬起右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动作自然流畅,却带着不容违逆的意味。“小弟,”她声音清冽依旧,“此间灵气尚算浓郁,机缘难得。你们且安心留在此处静心修炼。这次……”她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身边一位气质温婉娴静、眼神却异常沉静的少女身上,“有子衿随我去,足够了。”
“是,大姐!”张鸣等人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抱拳躬身,齐声应诺。他们对刘胜男的命令有着绝对的信任。几人目送三人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这才转身,朝着湖心那灵气最为浓郁的亭台走去。
钱昇、刘胜男,子衿,三人沿着蜿蜒的山径,不疾不徐地向山下走去。脚步声在林间小道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与山下隐隐传来的喧嚣浪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山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短暂宁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