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翰墨斋归来，陈羽怀揣着契约与定金，心中那块关于额外收入的石头暂时落了地。十两银子的定金，在这个时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足够普通农家数年的嚼用。但他并未因此得意忘形，反而更加警惕。张记布庄的阴影犹在，陈识的恶意未消，织布工坊内部可能存在的隐患更是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他将大部分定金交给了苏晚晴，作为家用和应急储备，只留下少许作为活动资金。苏晚晴接过银子，并未多问，只是温柔地嘱咐他万事小心。她深知夫君所谋之事，已非寻常农耕，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织布工坊依然是重中之重。新布的口碑持续发酵，订单稳步增加，工坊内日夜赶工，依旧有些供不应求。利益的蛋糕做大了，窥伺的目光自然也更多了。陈羽深知，技术是工坊立足的根本，必须严防死守。
他采取了多项措施。首先，对改良后的织布一体机进行了更精细的拆分和保密处理。核心的连杆传动机构和特殊织法控制部件，由他最信任的王大叔带领两个签了死契、家眷皆在青阳村的工匠，在工坊后院一个单独上锁的工棚内秘密制作和组装，普通女工只负责操作和维护整机，无法接触到核心机密。
其次，实行严格的物料管理和出入登记制度。所有原料入库、成品出库，都必须有他和王大叔或指定负责人双方签字。工坊上下工，都有专人检查，防止夹带。虽然有些繁琐，但为了安全，不得不为。
最重要的是，陈羽开始着手建立自己的信息网络。他不再完全依赖村中的公开渠道，而是有选择地结交和培养一些可靠的人。比如，经常往来县城的陈川，就成了他的“耳朵”和“眼睛”，负责打探市面上的消息，特别是关于张记布庄的动向。村里几个机灵又对陈家心怀感激的年轻人，也被他有意无意地安排到工坊和砖窑厂的关键岗位，或是让他们留意村中一些不寻常的人和事。
这一日，陈川从县里回来，带回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好消息，翰墨斋刊印的《西游记》话本前十回，已经悄然上市了。为了吸引眼球，刘掌柜颇费心思，用了较好的纸张和印刷，封面还请人画了齐天大圣的简易画像，虽粗糙，却颇具神韵。
“大哥，你是没看见！”陈川兴奋地比划着，“翰墨斋门口排起了队！都是些读书人，还有听说书先生讲过片段跑去买的！刘掌柜乐得合不拢嘴，说加印了两次都卖光了！都在打听后面的内容什么时候出来！”
陈羽闻言，心中也是一喜。这证明他的判断没错，这个时代的人们同样需要精彩的精神食粮。这意味着，后续的分成将会是一笔可观的长期收入。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苏晚晴，见她眼中也闪着光，显然与有荣焉。
“刘掌柜可有带话？”陈羽问道。
“有！”陈川连忙道，“刘掌柜说，请先生务必抓紧后续书稿，读者催得紧。他还说，有不少书商想找他谈代销，甚至邻县的书坊也派人来打听。刘掌柜的意思，是想跟大哥您商量，能否加快进度，或者……先多写几回？”
陈羽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告诉刘掌柜，好书需精雕细琢，仓促为之，反为不美。让他稍安勿躁，后续书稿我自有安排。”他深知饥饿营销的道理，越是吊着胃口，书的热度维持得越久，价值也越高。而且，他也需要时间，和苏晚晴一起将后续故事打磨得更好。
“另一个消息呢？”陈羽转而问道，他注意到陈川刚才欲言又止。
陈川脸色凝重了些：“大哥，我按你的吩咐，留意张记布庄。发现……发现二哥陈识，最近频繁出入张记在县城的铺子，而且……不是以顾客的身份，是从后门进去的，有时一待就是小半天。我还打听到，张记布庄最近也在暗中打听我们工坊出货的渠道和价格，好像……好像还在接触给我们提供棉纱的几家农户。”
陈羽眼神一冷。果然！陈识和张记已经勾结得如此之深了！打听渠道和原料，这是要从上下游同时掐断工坊的命脉？还是想模仿技术？
“知道了。”陈羽语气平静，但熟悉他的陈川能感觉到那平静下的寒意，“四弟，你做得很好。继续留意，特别是张记接触的那几家农户，看看他们是什么态度。另外，帮我约一下那几家农户的当家人，就说我陈羽想请他们吃顿便饭，聊聊长期合作的事。”
他要主动出击，稳定原料供应链。只要工坊能持续产出高质量的布匹，拥有稳定的客户群，就不怕张记的阴谋诡计。
就在陈羽积极应对工坊潜在危机时，另一股更大的风浪，开始悄然拍打这个偏远的村庄。
这日，村长陈永福急匆匆地来到陈羽家，脸色不太好看。
“羽哥儿，县里来了公文！”村长将一份盖着县衙大印的文书递给陈羽。
陈羽接过一看，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公文内容大致是：因南方倭患猖獗，朝廷已决议派兵征剿，所需粮饷浩大，令各州县加紧催收本年及往年欠缴的税赋，同时，为保障军需，提前征收下一年的部分“协饷”，按田亩和人丁摊派。此外，要求各地整饬乡勇，加强戒备，以防溃兵或匪类流窜。
“这……这协饷提前征收，还要加派，让老百姓怎么活啊！”村长愁容满面。青阳村这几年刚有点起色，这加征的赋税下来，只怕又要勒紧裤腰带了。
陈羽心中也是一沉。朝廷对南用兵，这本是国事，但层层加码下来，最终苦的还是底层百姓。他如今名下有了上百亩田产，这加派的赋税对他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更何况村里那些刚尝到点甜头的普通农户。
“村长，公文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该缴纳的税赋，我一文不会少。”陈羽表态道，他知道这时候不能带头抗税，那是取死之道，“不过，我们也可以想想办法。比如，村里组织的乡勇，可以借着维护作坊安全的名义，加强训练，既能应对官差，也能真的起到保境安民的作用。至于赋税，看看能不能通过村里的砖窑厂和织布工坊的收益，适当补贴一下最困难的几家，总之，要稳住人心，不能乱。”
村长听了，连连点头：“羽哥儿你说得对！还是你有见识！我这就去和族老们商量。”
村长走后，陈羽站在院中，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心情有些沉重。张记布庄的商业倾轧，家族内部的勾心斗角，如今又加上了朝廷加赋的外部压力，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夫君，可是有什么难处？”苏晚晴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柔声问道。
陈羽收回目光，看向妻子担忧的眼神，笑了笑，将赋税和南方战事的事情简单说了，但隐去了陈识和张记的龌龊，免得她过分忧心。
“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陈羽握住她的手，“只要我们一家人同心，外界的风浪，总能闯过去。”
然而，陈羽低估了《西游记》带来的影响力，或者说，低估了信息传播的速度。
这一日，延昌县县学里，几位相熟的学子正在课余闲聊。其中一人兴奋地拿出一本书：“诸位同窗，可曾看过这本新出的话本《西游记》？端的是奇书也！”
众人围拢过来，翻看之下，很快被其中光怪陆离的故事吸引。一时间，县学里竟刮起了一股“西游”风。学子们讨论着孙悟空的神通、唐僧的慈悲，甚至有人模仿书中的诗词唱和。
这股风潮，自然也传到了在县学就读的陈进安——陈识的宝贝儿子耳中。陈进安去年刚考中童生，是陈识全部的希望所在。他素来自视甚高，对于这种“不入流”的话本起初是不屑一顾的。但耐不住同窗都在热议，他便也弄来一本，本想批判一番，谁知一看之下，竟也沉迷了进去。
这日休沐回家，陈进安忍不住在饭桌上跟父母提起了这本书：“……父亲，母亲，你们是不知道，如今县学里都在看一本叫《西游记》的话本，写得真是好！听说是一个叫‘青阳山人’的写的，也不知是哪位隐士大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识原本对什么话本没兴趣，但“青阳山”三个字，像针一样扎了他一下。青阳山，不就是青阳村旁边的山吗？青阳山人？他猛地想起前些日子似乎听人提过一嘴，陈羽去过翰墨斋，好像卖了什么书稿……
一个荒谬又让他嫉恨的念头涌上心头：难道这本风靡县学的奇书，是那个被他瞧不起的大哥陈羽所写？
他不动声色地套儿子的话：“哦？这书当真有如此好？进安，你可知道这‘青阳山人’是何方神圣？”
陈进安摇摇头：“无人知晓，甚是神秘。不过翰墨斋的刘掌柜对其十分推崇，称其有旷世之才。”
陈识心中疑窦更深。他压下翻腾的思绪，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既是奇书，我儿多看也无妨，只是莫要耽误了正经学业。”
夜里，陈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陈羽弄出蜂窝煤、改进织机，已经让他嫉恨交加，如今竟然还可能写出风靡县学的话本？这怎么可能？那个连童生都考不上的废物，何时有了这等才华？如果真是他……那陈羽的名声和影响力，岂不是要越来越大？自己儿子苦读诗书，竟还不如一个弃笔从农的粗人风光？
嫉妒的毒火，烧得陈识五脏六腑都在疼。他决定，明天就去县城，找张记布庄的孙掌柜好好“聊聊”。不仅要对付陈羽的工坊，这本可能给他带来名望的书，也要想办法给他搅黄了！他陈识得不到的，陈羽也别想安稳拥有！
而此刻的陈羽，还沉浸在工坊稳步发展和书稿初获成功的喜悦中，正与苏晚晴灯下商讨着《西游记》第十一到二十回的情节。他们不知道，一股针对他们事业和名声的新的暗流，已经在陈识扭曲的心念驱动下，开始悄然涌动。
窗外的夜，漆黑而静谧，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