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官道的尘土,越往南行,景致越发荒凉。
连日的快马加鞭,只偶尔在树荫的地方短暂休整,饶是戚扶媞心志坚韧,身体也有些吃不消。
赵三和沐四负责与沿途的驿站和暗桩联络,确保信息畅通。
石妞沉默地跟在戚扶媞身侧,目光敏锐地观察着沿途地貌,与植被变化。
稀稀拉拉的灾民如同游魂分散在田埂上。
他们眼神空洞,面容枯槁,看到这一行骑着高头大马的玄甲卫,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微弱的希冀,随即又迅速湮灭,只剩下麻木。
有气无力的哭泣声和孩童因饥饿而发出的微弱呻吟,无不在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戚扶媞默默观察,并没有说话。
眼前的惨状,远比文书上冰冷的数字更具冲击力。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间的翻涌,沉声道:“先去县衙。”
平阳县令姓周,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听闻绥南王特使驾到,连滚带爬地迎了出来,额上满是油汗,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
“下官周福,叩见戚大人!不知大人驾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他扑倒在地,声音带着颤。
戚扶媞懒得与他虚与委蛇,径直走入堂中主位坐下,冷声道:“周县令,绥南王「以工代赈」的政令,可已张贴?灾民招募,进行得如何了?”
周福抬起袖子擦汗,支支吾吾道:“回、回大人…政令…政令早就贴出去了。只是…只是县衙也实在拿不出钱粮来支付工钱啊!再者,灾民们饿得没了力气,也、也无力捕蝗…下官,下官这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戚扶媞静静地观察着这位周县令,见他他眼神闪烁,言辞推诿,分明是阳奉阴违。
“无力?”戚扶媞峰一挑:“外头饿殍遍野,而你看着倒是中气十足,不像饿肚子的样子!”
周福吓得一哆嗦,连连磕头:“大人明鉴啊!这实在是…实在是有难处…”
就在这时,衙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衙役连滚爬进来禀报:“大人!不好了!咱们新开的「粮铺」被砸了!”
戚扶媞稳稳地坐在主位上,戏谑地看着眼前的周县令:“你这平阳县,不太平啊。”
周福抬袖抚了抚额间细汗,答道:“回大人…这自古以来,粮价自有行市!咱官府的粮铺也不能随意干扰市场不是?这灾情结束后,咱拍拍屁股走了,可这扰乱的粮价,代价还是我们平阳百姓承担啊!”
“哦?”戚扶媞挑眉一笑:“这么说,倒是周大人高瞻远瞩,有意忽略眼下危局,却是为了着眼将来?”
“其实…”
周福正欲答话,却见戚扶日抬了抬手,下令道:“先将这位平阳父母官请下去吧。”
她起身逼近周福,说道:“你的账,我们后面再算!”
随即她以商议救灾为由,令人将平阳县的粮商都请来县衙。
半个时辰后,粮商陈万金宅邸内。
七八个绸衫商人聚在花厅里,个个面色凝重。
窗外蝉鸣聒噪,更添几分烦躁。
“陈老板,您给拿个主意。”一个干瘦商人擦着汗:“这位戚大人可是带着玄甲卫来的,据说绥南王破格提怕,年纪轻轻就官至的三品,是个硬茬啊!”
陈万金慢条斯理地拨着茶盏:“慌什么?咱们按行情卖粮,又没犯法。”
他眼角余光扫过众人:“记住,咬定三条:粮价随行就市,仓廪存粮有限,灾民无力购粮。”
“可周县令已经被扣下了…”有人小声提醒。
“那又如何?”陈万金冷笑:“没有我们配合,她从哪儿放米?”
于此同时的县衙偏厅内,戚扶媞搁下朱笔,望向一旁凝眉沉思的石妞,温声道:“可是有何想不通的?”
石妞摇了摇头:“官场的事儿我不懂,我听大人的。”
她面露难色地犹豫了半晌:“只是…”
“但说无妨。”戚扶媞将茶盏往她面前推了推。
“这粮食明明是田里庄稼汉们种出来的,可眼下天灾,他们却连碗稀粥都分不到…”石妞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实在想不明白。”
“是啊。”戚扶媞点了点头:“这个世界…确实烂透了。”
“不过嘛…”她起身走到石妞面前,指尖轻轻点了点石妞黑黢黢的脸颊:“我们都已长大成人,既然看不惯它,就着手将它一步步变好啊!”
石妞豁朗地抬头看向她,此话一出,一语惊醒梦中人,从此行路有明灯。
半个时辰后,粮商们磨磨蹭蹭来到县衙。
堂前玄甲卫按刀肃立,沐四却在院中,满身银饰叮叮当当地摆弄毒药瓶。
“诸位请坐。”戚扶媞指着堂下新设的条凳:“今日请各位来,是想商议平抑粮价之事。”
陈万金率先开口:“大人明鉴,如今灾情严峻,各地粮价皆在浮动。若强行压价,恐断了商路,届时…”
“诸位的难处,绥南王府自然知道。”戚扶媞从容截过话头:“所以本官为诸位想了个两全之策。”
她目光扫过众人,缓缓说道:“官府按市价收购诸位存粮:一份赈灾,一份补种,另外…”
她抬手示意,石妞应声展开一幅墨宝,但见「乐善济世」四个大字跃然纸上:“殿下题字,愿以此匾旌表此次赈灾义商。”
这幅字是还是她临行前,刻意去求来的。
商人重利也重名,这块儿「贞节牌坊」能为他们带来的利益,远胜十年行商。
虽有属官进言此举有损王府威仪,倒像是朝廷向商贾低了头。
终是被殷姒欢一句「当以民生为念」驳了回去。
此刻她握着这幅题字,便是奸商,倒了这一刻也得给她变义商!
此话一出,如同油锅里溅入了清水,在县衙内激起轩然大波。
“大人!”陈万金猛地起身:“小人陈万金,愿捐新米五千石!不!六千石!为殿下分忧,为百姓尽一份心力!”
其他粮商见状,哪里还坐得住?
他们看重的不仅是那块匾,更是匾额背后所能带来的实际利益:从此官府的采买、税赋的核查,乃至子孙的仕途,都可能因此打开方便之门。
此刻不争,更待何时?
方才还一片推诿之气的县衙,瞬间变成了争相认捐的竞场。
每个粮商都在衡量,如何用眼前的粮食,换取家族未来的安稳与荣耀。
戚扶媞静观其变,待声浪稍平,才缓声道:“诸位义举,本官会记录在册,呈报殿下,这「乐善济世」四字,便是殿下对诸位的承诺。”
粮商们闻言,仿佛已看到因义商之名而宾客盈门,结交官宦,踏入以往难以企及的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