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煜本以为,戚扶媞近来的“幺蛾子”该到银票新政为止了。
毕竟连番交锋下来,凡她想要都已达成!
岑氏百年钱庄生意十去六七,朝中反对声浪亦被她以雷霆手段压服。
该歇歇了罢?
内阁值房内沉香袅袅,案头堆着各部春末奏章。
按照旧制,三月该议农桑、修河渠、备夏税,都是四平八稳的老章程。
岑煜甚至已拟好奏疏,提议在禾都试行春贷秋偿的农贷新法,既示好长公主,又给岑氏留些喘息之机。
便在这时,礼部尚书卢文礼敲响了房门:“岑大人!下官…下官有要事禀告!”
岑煜转身,示意他坐下说话。
小吏奉上明前茶,卢文礼却是却碰也不碰。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红封奏疏:“世子殿下…昨日亲至礼部衙门,说要、要求娶戚大学士!”
岑煜眉梢微动。
此事他早有耳闻,绥南王府与戚扶媞的渊源朝野皆知,世子对长昇的心思,也从未遮掩。
他端起茶盏,用杯盖轻撇浮沫:“世子年已及冠,戚大学士亦至摽梅之期,此乃佳偶天成,何故慌张?”
“若只是求亲便罢了!”卢文礼语带焦急:“可世子殿下说不要礼部按旧制拟流程,他要办新式婚宴!”
“新式?”岑煜放下茶盏。
“是!”卢文礼展开文书,急声道:“一不乘花轿,二不盖盖头,三不行却扇礼。”
“新娘要与新郎并辔游街,同受百姓贺喜!还要在东门大街设流水席,凡安南百姓,皆可来饮一杯喜酒!”
“此…此乃亘古未有之奇闻!”
“妇见舅姑,必以蔽面,此乃人伦大防!”
“况世子大婚关乎南璃大典,岂能如此儿戏?”
“是以下官特来请示,可否于早朝时,奏请殿下收回成命,以全礼法?”
岑煜缓缓靠回椅背。
竟要…并辔游街?与民同饮?
良久,岑煜忽然轻笑一声。
“卢尚书...”岑煜开口,声音温润如旧:“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
“其要旨,在合两姓之好,在继后世,不在轿几乘、盖几重、席几桌。”
他转回目光,看向卢文礼:“世子与戚大学士,一为天家贵胄,一为朝廷栋梁。”
“此婚若成,既合两姓之好,又显朝廷重才之心,更可收拢新政后浮动的人心,此乃一举三得。”
“至于轿子怎么乘、盖头盖不盖……”
他端起已凉的茶,慢饮一口:“礼法亦为人情,何必拘泥形式?”
“岑首辅!”卢文礼还想再争,却最终颓然一礼,躬身退下。
门关上时,岑煜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与此同时,绥南王府的正院内却是一片和乐。
殷姒欢斜倚在贵妃榻上,戚扶媞与殷承钺分坐两侧绣墩。
园中海棠正盛,粉白花瓣落了一地。
案几上散落着大红洒金的婚仪草图,空气中浮动着新沏的碧螺春香。
“依本宫看啊...”殷姒欢调笑着开口:“你们既同住王府,那些拦门的虚礼倒也可以省了。”
戚扶媞闻言点头,补充道:“咱们府里丫鬟小厮侍卫,统共三百余人。不如让他们都换上喜庆衣裳,捧着朱漆盘,盘里装满喜糖、红枣、花生、铜钱,从府门一路撒到南召街口!”
“凡沿途百姓,皆可讨喜糖、接红封。”
“这般散喜,岂不比挤在府门口让人瞧热闹自在?”
殷姒欢双眸一样:“甚妙!朱盘盛万民喜,红封纳千秋福,此为新政民本之延续,亦为佳话!”
她忽然想到什么,抚掌笑道:“也不知本宫这算作是嫁女还是娶媳…新鲜!着实新鲜!”
“就当嫁女了呗…”殷承钺在一旁凉飕飕地接口,顺手拈了块芙蓉糕:
“反正我在这府里,我的地位…也就这样了。”
殷姒欢眼风扫过,凉凉道:“那成。”
“往后晨晖苑的份例,减半拨给慈幼坊加餐,你也凑合凑合过得了。”
殷承钺:.... 默默将芙蓉糕塞进嘴里。
三人笑闹一阵,又议起嫁衣。
戚扶媞正色道:“长昇想将嫁衣交由慈幼坊的绣娘们缝制。”
“纹样不绣龙凤,取五谷丰登之景。”
“寓意南璃仓廪实、长乐久安。”
殷姒欢沉吟片刻,眼中赞许愈浓:“五谷养人,人安则国泰。此意深远,甚好!”
殷承钺在一旁插话:“那我的礼服上要绣宝刀宝马!照夜、奔霄也随我们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大婚之日,岂能让它们缺席?”
殷姒欢失笑:“宝刀宝马,开疆拓土…也行呗。”
“总归是武将家的婚事,带些戎马气息,也算不忘本行,准了!”
说笑间,郑嬷嬷捧着一只木匣过来恭敬呈上。
殷姒欢一脸喜色的打开匣盖:里面是一卷厚厚的洒金纸,展开竟有丈余长,上面密密麻麻列着田庄、铺面、金银器、古籍字画……
“你的嫁妆单子。”殷姒欢将卷轴推到戚扶媞面前:“虽然你说不用,可我该备的也不能少。”
“自你七岁入府,我便开始攒这些,东市的绸缎庄、西郊的百亩水田、江烟的茶山…”
“殿下。”戚扶媞轻声打断,嘴角却扬起真挚的笑意:“有钱不要是傻子!!”
殷姒欢被她逗乐,伸指轻点她鼻尖:“瞧瞧,还是皮猴儿样!”
...
次日早朝,卢文礼还是没忍住慷慨陈词:“启禀殿下!世子大婚新仪,弃盖头、废迎亲、共游街…桩桩件件,皆悖逆《仪礼》!悖逆祖训!”
“《礼记·昏义》有云:妇人,伏于人者也。不蔽其面,何以彰妇德?不行亲迎,何以重人伦?”
他越说越激动,花白胡须都在颤抖:“且世子大婚乃南璃之大典,当为天下示范。”
“若开此先例,恐民间竞相效仿,礼法荡然无存!臣请殿下三思,责令世子依制行礼,以正视听!”
话音落,殿中一片寂静。几位老臣微微颔首,显然赞同此论。
岑煜垂手立于文臣班首,眼帘低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殷姒欢静静听着,待卢文礼语毕,她才缓缓抬眸扫过殿下群臣:“卢卿忧心礼法,其情可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