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的雨,下得绵密而粘稠,将禾都郊野的土路泡成了深浅不一的泥潭。
戚扶媞立在田埂上,径直褪去了鞋袜下田。
“大…大人!”年轻士子周显捧着鱼鳞册站在田埂上,手足无措。
他们多是今年新录的寒门举子,读的是圣贤书。
何曾真正踏足过这…泥泞?
有人盯着自己浆洗得发白的儒衫下摆,有人望着田里漂浮的枯草烂叶,脚下像生了根。
见戚扶媞不说话,周显又再次尝试着开口劝阻道:“这田水寒凉,恐伤贵人玉体…”
“玉体?”尹天乐跟在戚扶媞身后,利落地卷起裤管紧跟着踏入水田。
“我们都吃五谷杂粮的…”
她回头看向田埂上的周显:“怎么?周录事是吃玉长大的?”
其余人闻言面面相觑,良久才开始有人红着脸开始脱鞋。
那周录事脸色变幻,最终一跺脚,也豁出去了。
有人踩到碎蚌壳,低呼一声;有人被水蛇似的烂草缠住脚踝,吓得踉跄。
而戚扶媞已先一步蹲到老农身边,伸手捻起一撮湿泥在指间搓了搓:“老把子,你嘞块土养得厚,是不是下了豆粕哦?”
老农怔住,讷讷点头。
“豆粕肥田,但是要拌些草木灰,不然嘞根容易烧。”戚扶媞说着自然的乡音,仿佛在聊家常:
“我看这秧苗间距,是不是按一尺三棵,深浅寸半的古法来嘞?”
“现在安南那边农学司新编嘞《插秧诀》,肥田可以密半分,能多收一成。”
老农眼睛瞪大了些,警惕稍褪:“女娃子,懂田头?”
“懂丁点儿…”戚扶媞微笑,接过尹天乐递来的水囊先递给老农:“天干,润哈喉。”
那老农愣愣接过,还不确定她们这行人的来意。
戚扶媞软磨硬泡许久,老农才勉强答应他们在田间自行丈量。
远处田埂上,几个终于磨蹭下田的年轻吏员,正深一脚浅一脚狼狈挪步。
“没、没想到…”陈录事喃喃。
“没想到什么?”旁边一个同僚哆嗦着问。
“没想到戚大学士私下里…竟是这般。”
他声音不大,却顺着风,飘到了刚走回来拿器具的戚扶媞耳朵里。
“哪般?”她语气平和地问。
陈录事脸唰地红了,结结巴巴:“很…很亲民?”
“亲民?”她重复这个词,摇摇头:“我们就是吃五谷杂粮、靠这片土地活命的民。”
她弯腰,掬起一捧田水,任那浑浊的液体从指缝间流下。
“权利会滋养傲慢,而傲慢…会遮蔽双眼,让人看不见脚下的泥泞,听不见田间的叹息。”
她没再说教,只指了指脚下:“读再多书,每日不也是一粥一饭,四季三餐?”
话音落,田埂上寂静无声。
“行了!”尹天乐出声提醒:“还不赶紧去把器具都搬过来?”
在戚扶媞的带领下,一行人丈量的进度很快,却被现实浇灭得更快。
随后数日,清丈司一行人遭遇的,是比料想中更强硬的阻拦。
「胥吏告病」「田册虫蛀」还只是开胃小菜。
真正令人窒息的,是农户的蓄意阻拦,他们要么闭门不出,要么支吾搪塞,要么举起锄头驱赶…
第七日,在查出村民手上那些精心伪造的田契后,压抑的情绪终于在清丈司临时驻扎的城隍庙偏殿里爆发了。
“这算什么?!”一个姓李的年轻核算员摔了手中算盘,木珠噼啪乱滚:
“我们千辛万苦下乡,吃冷饭睡破庙,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给他们一个公平纳税的机会!”
“可他们呢?藏着掖着,拿假契糊弄!”
他眼眶发红,声音嘶哑:“我此刻才终于懂了,什么叫穷山恶水出刁民!”
“这些人!根本配不上戚大学士的一番苦心,配不上朝廷的仁政!”
“李兄说得对!”另一人附和,捶着发霉的供桌:“我们在这拼死拼活,他们倒好,甘愿当豪强的佃奴,连句真话都不敢说!”
“这差事,还怎么做下去?!”
怨气如潮水漫开。
连日奔波受挫,冷眼威胁,加之生活环境恶劣,这些大多未经历练的年轻人,心态已近崩溃边缘。
有人缩在墙角沉默,有人跟着抱怨,庙内一片低迷。
戚扶媞坐在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旧书案后,静静听着。
案头油灯昏黄,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尹天乐立在她身侧,一如既往地沉默,只手中毛笔在账册上不断勾画计算着,并不为旁人所扰。
待怨声稍歇,戚扶媞才放下手中那份关于伪契流向的密报,抬眸看向众人。
“都说完了?”她起身走到那摔了算盘的李核算员面前,弯腰拾起散落的算珠。
“李核算,你读书时,先生可曾教过你,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话的出处与真义?”
李核算脸色涨红:“是《论语》…”
“那你可曾想过…”戚扶媞直起身,看向他:
“千年来,正是这句话,被无数人曲解、利用,成了愚民、驭民的工具?”
“百姓为何不可使知之?”
“是因他们天生愚钝,还是因为…从未有人,真正给过他们知的机会、说的胆量?”
她转身,目光扫过每一张或愤懑或迷茫的脸。
“你们觉得委屈,觉得苦心被辜负。”
“是,他们不懂我们的本意是想为他们谋取公平。”
“且他们也不知道这份公平,并非施舍,也不是恩赐,而是他们生来就该拥有的权利!”
“他们今日不敢要,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他们要不起!”
她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庙殿里激起回声:
“诸位读书明理,寒窗十载,为的是什么?是为了一人富贵,一家温饱吗?!”
她自问自答:“只救一人,是大夫之仁;救万民于倒悬,才是朝臣之责!”
“尔等读书明理,为的是维护朝廷法度的尊严,更是维护这天下百姓,生而为人的尊严!”
“因为村民阻拦,便自觉高傲地将他们弃如敝履…”
“那这里或许确实不适合大家!”
她回身看向他们:“这世道,从不会事事顺遂我意。”
“若你们来到此地,只是为了跟着我打一场轻松必胜的仗…”
她停顿,一字一顿:“那现在,就可以走了。”
“城门未关,回安南的路,还认得。”
死寂。
有人羞愧低头,有人胸膛起伏,有人咬紧了牙关。
没有人动。
良久,那李核算员忽然抬手,狠狠抹了把脸,将那些算珠紧紧攥在掌心,哑声道:“下官…不走。”
“下官也不走。”
“我也是。”
声音起初零星,而后汇聚。
年轻的脸庞上,迷茫与怨气渐渐被一种更坚硬的东西取代。
戚扶媞微不可察地一笑:“那便来想想,如何让那些不敢要的人,敢伸出手,接住他们本该拥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