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运殿内,檀香袅袅。
就在戚扶媞以为今日朝会将息,司礼监即将唱喏退朝之际,督察院左都御史林季川却突然稳步出列。
“臣,有本奏!”他声音洪亮,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臣要参文正大学士戚扶媞,通敌叛国,血脉成疑!不配担备战乌蛮之重任!请绥南王下令,将其收监候审!”
「通敌」二字如惊雷炸响,满朝哗然。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站在队列前方的那道绯色身影。
“林季川!你放肆!”岑煜顾不得体面,当即怒喝出声:“戚大学士为国操劳,人所共见!岂容你在此血口喷人!”
面对当朝首辅的震怒,林季川却不慌不忙,只将目光转向上首的绥南王殷姒欢,声音平稳得近乎冷酷:
“殿下明鉴!诸位同僚可知,这「扶媞」二字,实非汉家之名,乃蛮语「布媞措姆」之化用,意为护持而美好。”
一时间,殿内窃窃私语之声更甚。
众目睽睽之下,戚扶媞却只是静静立于原地,唇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林季川弹劾的并非自己。
她朝岑煜轻轻点头,示意稍安勿躁,而后目光平静地看向林季川:“林御史既然开口,便请拿出证据来。”
“仅凭一个名字,便要定我通敌之罪,未免儿戏。”
“证据?自然有。”林季川似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疏,双手呈上:“早在半年前,督察院便接到密报,称已故的戚妄大将军,当年在黑石崖一役中,便与敌酋嘉措朗杰暗通款曲!”
“经本院多方查证,其母乃边境娼妓,戚大将军身世存疑!本就为蛮人血脉!”
他说到「娼妓」二字时,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轻蔑地扫过戚扶媞。
然而戚扶媞只是微微歪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依旧不语。
林季川继续道:“戚妄身形魁伟,天生神力,皆与乌蛮体征相符。其母曾留给他一块碎玉作为信物,「扶媞」之名,正是源自玉上铭文,此玉...”
他猛地抬手指向戚扶媞的脖颈:“此刻就在戚大学士身上!而碎玉的另一半...”
他刻意停顿,从怀中缓缓取出半块青玉,色泽、质地、断口...都与戚扶媞的碎玉相似。
“呵呵。”
戚扶媞蓦然笑出声来:“林御史,仅凭一块碎玉,便能断定血脉亲缘?督察院断案,何时变得如此...不严谨了?”
“自然不止于此!”
林季川显然预料到她的反应,声音陡然提高:“本院多方走访,早已拼凑出当年真相!”
“戚妄生母,原名戚秞雪,乃边城名妓。其生父,丹增多杰,乃是当年乌蛮雪域大将军最器重的儿子!二人于战乱中相识,亦在战乱中分离!”
“这玉,便是二人当年的定情信物!黑石崖之战,敌将嘉措朗杰正是认出了此玉,才与戚妄有了勾结!”
“臣,恳请殿下,即刻将戚扶媞收监,彻查戚妄叛国一案!”
“哦?”戚扶媞眉梢微挑,语带讥讽:“这么曲折动人的故事,是我父亲昨夜托梦告诉你的么?”
她缓步上前,目光渐锐:“林御史口口声声多方走访...”
“敢问,访了何人?有何物证?人证现在何处?空口白牙,便想污我戚氏血脉?”
“你们督察院断案不论实证,只靠杜撰,这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本事,不若去传道!做什么朝臣,未免屈才!”
不等林季川回答,她嗤笑出声:“再者,男人,什么时候也能断定自身血脉了?”
她目光扫过满朝文武,声音里带着明晃晃的嘲讽:“若是不能将女人关在后宅,锁在绣阁之中,再用礼教束缚将她们捆起来,你们谁能断定自身血脉?”
“你!”
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既然林御史说,我外祖母是边城花魁,那么,除了戚妄是她的亲生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外,又有何人,能以何为凭,断定其生父必是蛮人?”
“你!为求诡辩,竟连自家外祖母的清白都要玷污吗?!”林季川气得脸色发白。
“简直有辱斯文!”礼部尚书也忍不住站出来斥责。
“有辱斯文?”戚扶媞轻笑一声,目光再次扫过在场朝臣:
“米粮生意是生意,皮肉生意,就不是生意了?”
“既是生意,何来贵贱之分?诸位大人中,狎妓者众,德行败坏者在你们口中是风流浪子,开门做生意的,反倒下贱?”
她言辞如刀,割开许多人心照不宣的虚伪:
“我外祖母在战火连天、民生凋敝之年,凭自身本事挣银子,不仅养活了自己,更养大了我的父亲!”
“而我的父亲,护佑边境半生,成就了南璃的铁骑神兵!我以此为傲,何羞之有?”
她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清白?贞洁?那是什么东西?”
“你们,有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懂吗?”
“你简直强词夺理!”礼部尚书被她气得双眸充血。
没等对方说完,她猛地抬手,将颈间那半块碎玉扯下,毫不犹豫地往地上一砸!
清脆的撞击声令所有人心中一颤。
“什么也不是!”
她环视众人,目光最终定格在林季川脸上,带着无比的骄傲与扞卫:“再者,就算我戚氏真有蛮人血脉,又如何?!”
“生儿养之,方为父母!生而不养,不知谓何!”
“家父随母姓,其母为汉人,他便是汉人!他是南璃的战神,是千万百姓心中的英雄!岂是你编排几个漏洞百出的故事,便能轻易侮辱的?!”
她向前一步,逼视林季川:“除了这些道听途说的故事,林御史,你,还有何实质证据吗?!”
她言辞激动,掷地有声。
然而朝堂之上,质疑与斥责之声却更为激烈地涌向她。
在场官员脸上写满了卫道者的愤怒与不认同,让场面一时陷入千夫所指的混乱。
“够了!”
一直沉默旁观的殷姒欢终于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镇住了整个大殿。
她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立于殿中,背脊挺得笔直的戚扶媞,沉声道:
“戚扶媞,即日起暂卸文正大学士一职,禁足绥南王府,无令不得出。待真相查明,再行论处。”
她的目光转向面色凝重的岑煜:“内阁首辅岑煜。”
“老臣在。”
“本宫命你亲自牵头,督察院、刑部协理,彻查戚妄将军当年是否涉及通敌一事。”
“务必...水落石出。”
“老臣...领旨。”
王令既下,两名侍卫上前。
戚扶媞深深地看了一眼殷姒欢,又扫过面色各异的百官,最后目光落在滚落在地的碎玉上,嘴角那抹笑意未曾改变,只是更添几分凛然。
她整了整绯袍的衣襟,昂首挺胸,随着侍卫向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