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区内的气氛每隔一个时辰,氛围便更紧绷一分。
天刚蒙蒙亮,沐四便步履匆忙地前来禀报:最早接触杜逢九的几名将士已开始低热不退,哑巴张与那名壮硕汉子也相继出现乏力恶心等初期症状,形势急转直下。
戚扶媞立即下令将出现症状者单独隔离,脑海中飞速推演着疫病蔓延的轨迹。
若是依靠毒粉之类的空气传播,疫情应当更为迅猛;若是饮食水源,为何偏偏只有接触过杜阿婆的人发病?
她的目光扫过军医营帐,突然定格在那些包扎伤口的纱布上…
“难道是血液?”她恍然低语。
杜阿婆肩头的箭伤,混乱中难免与他人伤口接触。
军营中将士们整日操练,小伤不断,这确实是最容易被忽视的传播途径。
“主子...”沐四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杜阿婆醒了!”
戚扶媞闻言整了整面罩,走进最里间的医帐。
杜逢九靠坐在床榻上,望着全副武装的军医和戴面罩的戚扶媞,眼中掠过一丝洞悉世事的平静。
她将目光久久停在被众人簇拥的戚扶媞身上,看了许久…
“老身…见过戚大人。”老人声音虚弱却平和。
这孩子长得…同戚秞雪确有几分相似,只是周身多了层衣食无忧的松弛…
小戚仔他若还在世…该欣慰吧。
她目光深深凝在戚扶媞身上,仿佛要将她的样子镌刻进轮回,等着将来某日,转告故人。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戚家两代人的身影在她身上逐渐重叠。
她看见初遇时的戚秞雪,明明身在泥泞却仍不屈地迸发着生命力;想起年少时的戚妄,那个总爱绷着脸的臭屁少年。
眼前这姑娘,眉眼间既有秞雪的清傲,又像是继承了戚妄的执拗,却比他们都多了几分明亮,少了几分愁苦。
这就是他们拼尽一生,想要送到人世的希望吗?
杜逢九此刻突然生出了一丝了无遗憾的释然,这戚家人…都那么爱把陷在泥潭里的人往外扒拉。
她清了清嗓子,挤出一丝笑意:“戚大人,可还安好?”
戚扶媞在榻边坐下,隔着面罩柔声安慰:“阿婆唤我扶媞便是。”
她细心地抬手为老人整理被单:“您是祖母的朋友,又是看着我父亲长大的。“
”算是我的长辈,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千万别同我客气。”
杜逢九浑浊的眼中泛起笑意:“我这伤…可是有何什么不妥?”
戚扶媞摘下面罩,面容和煦地展露唇角梨涡:“只是军营规矩罢了。”
她轻轻握住老人枯瘦的手:“您就安心在这军帐中养伤,什么都别操心。”
“待您好些了,我还想听您多说些父亲儿时的趣事。”
尽管戚扶媞表现得亲近,可杜逢九却只是客气回应:“您和小…戚大将军,很像。”
戚扶媞察觉了她善意的疏离,与那份隐秘的决绝。
她抬头屏退左右,又朝着杜阿婆柔声道:“我打算在边境建一座村子,将夜莺的人都接过去…”
她想到什么又笑了笑:“建个祠堂、医馆,再办所学堂,男孩女孩都能念书!”
她握紧老人的手,声音里带着希冀:“待您身子好些了,可要好好在村子里坐镇。”
杜逢九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
良久,她轻声道:“戚大人…老身有些倦了。”
“您好好歇着,我晚些再来看您!”戚扶媞替她整理好被角,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待帐内重归寂静后,杜逢九缓缓睁眼,望着帐顶喃喃自语:
“小戚仔,生了个好孩子啊…”
她颤巍巍地坐起身,目光落在军医留下的那柄短刀上。
刀刃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映照出她决然的神情。
“都是好孩子…”
她步履艰难地朝着短刀的方向挪动:“可我们这些人…怎么能舔着脸走到你们的光明里去呢?”
她吃力地拿起短刀,枯瘦的手指轻抚刀柄:
“还得让我们这些老骨头,为你们斩断累赘的牵挂…”
刀光一闪,鲜血悄然染红了素白的床单。
杜逢九缓缓倒下,唇角却带着释然的微笑,仿佛终于卸下了沉重的枷锁。
当沐四端着汤药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令人心碎的一幕。
她手中的药碗咣当落地,惊动了整个隔离区。
戚扶媞闻声赶来,看见榻上安详闭目的老人,脚步猛地顿住。
她缓缓取下脸上的面罩,露出苍白的面容。
“杜阿婆…”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地震颤。
她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忍着情绪的释放。
沐四哽咽着上前想要替杜阿婆整理遗容。
“且慢!”戚扶媞冷静制止:“血液许是传播源,在做好防护前…”
她艰难地吞咽:“谁都不得靠近!“
她强忍哽咽,决然道:“为避免疫病传播,将杜阿婆…火葬。”
“骨灰收集,妥善保存。”
“是!”众人诧异抬头,却无人敢未违抗命令。
大盛历来讲究入土为安,火葬这等焚尸扬灰之举,不仅被明令禁止,更为世人所不齿。
此刻,戚扶媞好像才终于懂了施若音此计的阴毒。
在世人眼中,这便是她戚扶媞将失而复得的长辈挫骨扬灰。
为了攀权附贵,便要抹去那些不光彩的过往。
她或许连自己一定会亲自下令都算计好了。
从杜阿婆中箭那刻起,这个局就已布下。
无论她选择保全杜阿婆的遗体,还是为防止疫情扩散而火葬,皆是输局。
若杜阿婆活着,是在煎熬中残喘,更成南璃边防隐患;若杜阿婆逝去,也能污她声名,泼她一身脏水。
当真…阴狠啊…
此时军医从杜阿婆的手上取下一方染血的手帕,上面是杜逢九临终前写下的遗言:
“夜莺当归于暗夜,莫再回头。”
接下来的几日,戚扶媞便将自个儿彻底埋进了医帐,她没有允许自己沉溺在愤恨,或伤感的情绪里。
眼下军中受染的将士还在不断增加...
烛火彻夜不熄,映着她凝神翻阅书卷的身影。
这毒阴损至极,既叫人高热溃烂、受尽磋磨,又能借血传疫,绝非单一草木可成,定是揉杂了多味罕见毒物的精巧方子。
她一面命赵三、沐四详查施若音的过往,从她人生的轨迹里寻觅毒物的蛛丝马迹;一面在堆积如山的书卷中,翻遍了南璃、乌蛮、么内部、百夷诸地的医典与毒物志。
墨香与药气混杂,将她困在一片无声的战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