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钺胸前的纱布渗着暗红,却浑然不觉般斜倚在戚扶媞营帐的软榻上。
他自从被戚扶媞勒令在营中静养,不得动武,不得劳神后。
便「理所应当」地每日跑来戚扶媞的营帐养伤,美其名曰需要被「监督」。
此时的戚扶媞正埋首案前疾书,大战之后的烂摊子千头万绪,重建秩序、安置流离失所的难民、清点伤亡、分发物资…
桌岸上的文书堆积如山,而她像一枚不知疲倦的陀螺,旋转在每一个需要她的角落。
营帐外是战后重建的喧嚣,夯土声、锯木声、伤兵的呻吟与妇孺领粥的絮语交织成一片,帐内却只有算盘珠子的噼啪脆响。
殷承钺将自己的亲卫顾时阳、顾时雨也全然交予她调遣。
顾时阳迅猛干练,负责调度兵士协助清理废墟,搭建伤兵的临时居所;顾时雨则心思细腻,领着些人手分发粥粮药材,安抚惊惶的流民妇孺。
在戚扶媞一丝不苟、条理清晰的安排下,混乱的场面正一点点被规整起来。
殷承钺姿态慵懒地斜倚着,里衣的带子系得松松垮垮,衣襟刻意地向两边摊开,露出缠绕在前胸的纱布。
他目光灼灼,毫不避讳地落在戚扶媞身上,那眼神,不像养伤,倒像在什么不正经地地方听曲儿。
“你不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戚扶媞终于从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抬起头,目光扫过他刻意袒露的伤处,语气听不出喜怒。
“监军有何指教?”此刻终于得了半分侧目的殷承钺闻言,立刻从榻上弹起,几步便凑到她身侧,笑得谄媚又欠揍:
“可是有能用得上小人的地方?”
戚扶媞看着他这副无赖相,一时语塞,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随手从桌案上抽出一沓厚厚的文书,塞进他手里:“将这些账目给理了!”
“得令~”殷承钺眉开眼笑地接过,像是接了美差。
戚扶媞垂下眼帘,继续看着手中的图纸,语气平淡地补充道:“先前研制解药之时,用了许多名贵药材,耗费不菲,从你的私账上走。”
“行!我府里的库房钥匙一并给你都成!”殷承钺答得干脆,笑容不减反增。
戚扶媞终于搁下笔,将狼毫稳稳地挂在青玉笔架上,抬眸看他:“南璃世子…这么恨嫁?”她刻意放缓了语调,带着点意味深长的探究。
殷承钺非但不退,反而俯身凑得更近,停在离她鼻尖仅半寸的位置:“你娶吗?”
“退开!”戚扶媞唇边笑意未散,甚至身形都未曾晃动一分:
“去将账目算清楚。”
“哦!”殷承钺假意叹了口气,却听话地直起身。
他并未立刻去碰那些账本,而是绕到桌案另一侧,好奇地看向她方才专注描绘的图纸:“在画什么呢?”
“想搭一个村寨…”戚扶媞指尖点着图纸,神色认真起来:“供养伤兵,或退伍后无处可去的老兵,还有…那些剩下的夜莺部众。”
殷承钺眼神微动,收敛了玩笑之色:“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也记我账上!”他再次强调。
戚扶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却没反驳,只是继续阐述她的构想:“可以让官署承包一些木工,或是田地等活计给他们。”
“让南璃的兵士,都能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她的手指在图纸上移动,“这儿呢,可以办一所民学,男孩儿女孩儿都能去,识字明理。”
她又抽出几张草图:“这是我画的一些水车的图纸,对残疾或年迈的人来说,也能不费力气地使用,灌溉附近的田地。还有这个,木质的轮椅,可以让行动不便的人出去晒晒太阳…”
“哦,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最重要的事,语气也带着一丝郑重:“我想把戚家的祠堂,修在这里。”
“将杜阿婆的骨灰,还有一些无人收敛的兵士,也埋在此处…”
“祠堂匾额刻什么?”殷承钺询问出声。
“归乡祠…”她顿了顿:“埋英雄骨。”
殷承钺侧了侧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他看着她指点江山般规划着一个村落的未来,那里面装着忠魂,装着孤寡,装着失怙的孩童,装着平等的教化,甚至装着那些不为人知的牺牲者。
她心里装着那么多人,那么多事。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点怦然的悸动,在她面前,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心有山海万里…何必困守方寸温柔。
他…是不是当真有些不懂事儿了?
与监军营帐里初初萌芽的暧昧不同,远在另一处阴暗囚牢中的施若音,生命正不可逆转地走向终点。
她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周身萦绕着灰败的死气。
沐四来来回回给她投毒、解毒、再投毒的那几个月,早已将她的身子耗得油尽灯枯。
脏腑像是被无数细小的虫子啃噬过,千疮百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苦。
她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清醒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正从四肢百骸一点点抽离,冰冷逐渐取代了体温。
模糊时,眼前会闪过许多光怪陆离的碎片,幼时的贫苦,苦练技艺的艰辛,凭借心机手段周旋于各色权贵间的得意。
还有…一张张让人生厌的面庞。
一直到死前,施若音都没能再见上戚扶媞一面。
这个认知,像最后一根毒刺,扎在她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上。
是不甘吗?或许。
是怨恨吗?必然。
但更多的,是一种扭曲的执念。
她们…还没有真的较量过!
在她混沌的思维里,始终固执地认为,她只是输给了自己的莽撞,低估了戚扶媞的敏锐,而没有在真正的、公平的战场上,输给戚扶媞这个人。
若给她机会,若让她准备充分,若没有那些意外…结局未必如此。
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她蜷缩起身子,呕出几口带着黑血的污物。
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着疼痛。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囚衣,紧贴在枯槁的皮肤上。
可她是不悔的,也没甚可悔的。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她只是…运气差了些,时机错了些。
戚扶媞,不过是恰好站在了她失败终点的那个符号而已。
视野开始昏暗,耳边响起嗡鸣。
施若音涣散的目光望着牢房顶部那一片无尽的黑暗,唇边竟艰难地扯出一抹极淡、极诡异的弧度。
下辈子…
未尽的话语凝固在冰冷的空气里。
那双曾盈满风情与算计的眸子,最终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死寂。
她至死都怀抱着那份不甘与扭曲的争胜之心,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独自凋零。
明明,都是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