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学生?戚扶媞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她理了理官袍袖口:“请至偏殿,上壶好茶。”
偏殿原是庙祝存放杂物的库房,清丈司进驻后草草收拾出来,充作会客之用。
墙上雨渍斑驳,空气中还残留着沉闷的霉味。
“老师。”戚扶媞依礼作揖。
而岑煜目光扫过眼前的漏设:缺腿的书案,墙角结丝的蛛网...
“这地方…”他开口,声音沉缓:“不该是你待的。”
戚扶媞未接这话,只示意尹天乐搬来唯一一张完好的木椅。
岑煜却不坐,负手踱至墙边悬挂的禾都郡舆图前,仰头看了片刻。
“我此来,非为公事。”他忽然开口,背对着:“是族中那个不成器的,给你添了麻烦。”
戚扶媞静立原地,等他说下去。
岑煜说罢又摇头轻叹:“永年那孩子,自幼被宠坏了。”
“你依法拿办,倒也无甚不妥。”
他将目光落在她脸上:“此番新政,殿下既已决意推行。”
“岑氏身为臣子,自当鼎力支持。”
“我早已传话族中,凡岑氏名下的田庄、佃户一律配合清丈,不得有半分阻挠。”
话音落,殿内一时寂静。
窗外传来麻雀啁啾,倒是衬得这沉默愈发突兀。
戚扶媞在心里默默反问:虚岁三十的...孩子?
“老师深明大义。”她脸上古井无波,依旧高情商地开口:“有岑氏带头,此番新政推行必能事半功倍。”
岑煜唇角微扬:“这是自然!不过…”
他话锋一转,似随意提起:“永年罪有应得不假,我岑氏亦有管教不严之责。”
“是以岑氏愿出资赔偿孙家屋舍损失,厚葬孙母,支付其妻儿养伤费用,再另赠五十两抚恤银。”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买卖。
其中暗示更是不言自明:既然岑氏愿意赔偿,不若双方各退一步,就此放过岑永年...
便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沐四匆匆入内,面色凝重,俯身在戚扶媞耳畔低语几句。
而岑煜气定神闲地捋了捋银须,仿佛早有所料。
“方才沐四来报...”戚扶媞的脸色比之刚才似是又冷了几度:
“孙家已与岑氏谈妥,愿意和解。”
“孙老实说,屋舍既已赔偿,母亲也已入土为安,先前的免税凭证既已烧毁,便也做不得数了。”
“此事…不如就此作罢。”
话音落,城隍庙的大院里隐隐传来压抑的骚动。
年轻吏员原以为能见证一场公道昭雪,却等来了苦主的退缩。
其中有人忍不住开口:“若孙家当真不追究,戚大人还能继续关押岑永年吗?”
“这苦主都不追究了…”
“且岑首辅都亲至...”
偏殿内,岑煜势在必得地朝戚扶媞温声道:
“既如此...不若将永年那不成器的交由我,带回族中严加管教。”
“我以岑氏族长之名保证,定会给朝廷、给百姓一个交代。”
戚扶媞静静听着,目光却越过岑煜,望向殿外那方被屋檐切割出的天空。
良久,她收回视线说道:“孙家是苦主没错。”
“岑氏赔偿其屋舍损失,厚葬孙母,支付疗伤之费,皆是应当。”
岑煜眼中掠过一丝满意。
却听她话锋陡然一转:“可孙老太的死,该向谁讨公道?”
岑煜一怔。
戚扶媞抬眸直视他:“老师方才说,孙老实既已代表全家接受和解,此事便可私了。学生斗胆请教...”
她一字一顿:“他,凭什么能代表死者?”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
岑煜面上温和的笑意终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的目光。
他沉默片刻,才带着一丝警告地沉声道:“《礼记·丧服》有云:父在,子不得专。”
“然父殁,长子即为一家之主,可代全家行事。”
“孙老实身为孙家长子,自然有权代表其母。”
“莫说你,便是刑部尚书在此,也挑不出错处。”
“是吗?”戚扶媞却笑了:“学生愚钝,尚有一事不明...”
她朝岑煜的方向逼近半步:“孙老太此刻,在阴间也这么想吗?”
“戚长昇!”岑煜厉声喝止:“休得胡言!”
“那学生便换个有据的说法。”戚扶媞不退反进,目光如炬:“《南璃律·贼盗律》第三款:凡故意纵火致人死亡者,以杀人罪论处,遇赦不赦。”
“此案中,孙母之死虽非直接烧死,却是因纵火受惊,引发陈年胸痹而亡。”
“按律,仍以杀人罪待之!”
“而《南璃律·诉讼律》第七款明确规定:杀人重罪,不得私和!”
她抬眸,看向岑煜渐渐阴沉的脸:“老师熟读律法,当知此条。”
“方才是忘了,还是…故意不提?”
岑煜压抑着怒火,看向这个曾让自己满目骄傲到赠予私印的学生,忽然觉得陌生。
那个在清河书院笑说「青山在握,瀚海在胸」的孩子。
那时的她,也是这般的寸步不让,锋芒毕露。
可如今...
岑煜闭眼深吸了口气。
再睁开时,已恢复了暗流汹涌的平静。
“长昇...”他声音缓下来,带着长辈的规劝:“孙家既已愿和解,你又何苦执着?”
“别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岑氏一族承你的情,日后新政推行自有照应。”
戚扶媞沉默良久。
久到岑煜以为她终于动摇时,她眼中依旧清明如洗:“老师说的两全,是岑氏全了颜面,朝廷全了体面。”
“那孙老太的呢?她的体面和颜面该去找谁给呢?”
她摇头失笑:“学生只知,一步退步步退!”
“若今日退让,那明日的南璃便会遍地孙老太!那新政还有何意义?”
“老师问我何苦执着?那我便告诉老师...”
“我执着的是这律法能否一视同仁,是这南璃千万百姓,能否信朝廷一句公道!”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除非孙老太亲自开口,否则岑永年杀人罪,必须依法严惩!”
她直视岑煜骤然收缩的瞳孔,缓缓吐出惊雷之语:
“待我送岑永年下去,孙老太大可亲自决定,是否谅解!”
“戚长昇!”岑煜终于怒喝出声:“你放肆!”
他向前一步,多年位居首辅的威压如山倾覆:“永年有罪,也罪不至死!”
戚扶媞迎着他的怒视,脊背挺得笔直。
“学生眼里,只有公道人心。”
她声音平静,却字字千钧:“老师曾说,为官之道,当知进退,明得失。”
“学生愚钝,只学会了前半句...”
她抬眸,眼中火光灼灼:
“知进,不知退!”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光仿佛倒流。
流回清河书院晨雾弥漫的山门,他递出私印,她含笑唤老师;流回承运殿针锋相对的朝议,他步步为营,她寸土不让;流回这数年师徒相得的点滴,他授她权谋机变,她敬他老谋深算。
而此刻,那根维系多年的弦,终于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