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郡的春夜,带着未散尽的寒意。
武威城郡守府内,灯火通明至深夜。王贲躺在病榻上,听着堂外隐约传来的争执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他心头的重锤。
“父亲,张将军又在逼宫了。”长子王恪跪在榻前,脸色苍白,“他要求您立即上书朝廷,表奏他为河西节度使,统辖全郡军政。”
王贲艰难地撑起身子:“他……他带了多少兵来?”
“亲兵八百,已控制府外三条街巷。”王恪的声音发颤,“府内护卫只有三百,若真动起手来……”
“咳咳……”王贲剧烈咳嗽起来,侍女连忙递上帕子,上面又见血丝。
他靠在枕上,闭目良久。自吴先生来访已过去五日,三日期限早过,他却迟迟未给陈知白答复。不是不想给,而是给不了——张守珪已实际控制了武威城防,他这个郡守,早已名存实亡。
“澈儿呢?”王贲忽然问。
“二弟在书房,正与几位先生议事。”王恪迟疑道,“父亲,张守珪说……若我们不同意,他便要‘清君侧’,还说二弟年幼无知,恐被奸人蛊惑……”
“好一个清君侧!”王贲惨笑,“他张守珪才是最大的奸佞!”
话音未落,房门被猛地推开。
张守珪一身戎装,按剑而入。他身后跟着四名甲士,铁甲森然,杀气腾腾。
“郡守大人,深夜叨扰了。”张守珪拱手,脸上却无半分敬意,“末将来请示——那封奏表,您究竟签是不签?”
王贲盯着他:“张守珪,你当真以为,挟持了我父子,就能掌控河西?”
“至少比坐以待毙强。”张守珪冷笑道,“陈知白已陈兵边境,周猛那一万精骑虎视眈眈。若等他们打进来,你我都是阶下囚。不如让我掌权,整合河西兵马,或可一战!”
“一战?”王贲摇头,“落鹰涧三万大军尚不能胜,如今河西残兵不过两万,如何战?”
“那便与狄戎结盟!”张守珪眼中闪过狠色,“阿史那顿的使者说了,只要河西愿为前锋,狄戎可出兵相助。届时两面夹击,未必不能……”
“你疯了!”王贲猛地坐起,“引狄戎入关,你这是要遗臭万年!”
“成王败寇,史书由胜者书写!”张守珪踏前一步,“郡守,今夜必须做个决断。签了奏表,您仍是河西郡守,王家富贵可保。不签……”
他手按剑柄,意思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校尉仓皇闯入:“将军!不好了!城东大营哗变!”
“什么?!”张守珪转身。
“守营副将赵恒突然发难,控制了粮草库,宣称……宣称将军挟持郡守,意图谋反,要清剿叛逆!”校尉声音发颤,“现在营中已乱,半数士卒倒向赵恒!”
张守珪脸色铁青:“赵恒?他哪来的胆子?!”
他猛地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王贲:“是你?”
王贲也愣住了。
父子二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他们并未安排此事。
“报——!”又一名传令兵冲入,“南门守将打开城门,迎入一支兵马,约三千人,打着‘王’字旗!”
“王字旗?”张守珪瞳孔骤缩,“王家哪来的兵马?”
堂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铠甲碰撞声由远及近。一个清朗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河西王氏,百年忠烈,岂容奸佞窃权?”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院中火把通明,一名白衣少年在数十名甲士护卫下走来。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面容清秀,眼神却沉静如深潭——正是王贲幼子,王澈。
而他身后跟着两人:左边是吴先生,依旧面带微笑;右边赫然是本该在城外军营的副将赵恒。
“澈儿?你……”王贲怔住了。
王澈走到堂前,先向父亲郑重一礼,然后转向张守珪:“张将军,你私通狄戎的证据,昨夜已被赵将军截获。现在城外有周猛将军一万精骑,城内有义士三千,武威六营已有四营弃暗投明——你还要负隅顽抗吗?”
张守珪环顾四周,发现堂外不知何时已围满了甲士,皆不是他的亲兵。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却终究没有拔出。
“好,好一个王家幼子……”他惨笑,“我竟小看了你。”
“不是小看我,”王澈摇头,“是小看了河西民心。”
他侧身让开道路:“将军若现在卸甲离去,我可保你性命,让你带家眷离开河西。若执迷不悟……”
他没有说完,但院中所有兵刃同时出鞘半寸的声音,已说明一切。
张守珪沉默良久,终于缓缓松开剑柄,任由亲兵上前卸去他的铠甲。
当被押出院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王澈,又看了看吴先生,忽然明白了一切。
“陈知白……”他喃喃道,“果然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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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武威城南三十里
周猛坐在大帐中,听着探马回报,嘴角露出笑意。
“王澈公子已控制郡守府,张守珪被擒,武威城六营有四营归附。剩下两营还在观望,但已不足为虑。”
副将兴奋道:“将军,我们是否趁势入城?”
“不必。”周猛摇头,“主公说了,河西之事,要让河西人自己解决。我们只需在此坐镇,防止狄戎趁机南下即可。”
他走到帐外,望向北方黑暗的草原。
那里,狄戎的探马一定也在注视着河西的变故。
“传令各营,加强戒备。”周猛沉声道,“张守珪既败,阿史那顿很可能会狗急跳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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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草原王庭
阿史那顿将金杯狠狠摔在地上,酒液溅了一地。
“废物!都是废物!”他咆哮道,“张守珪手握两万兵马,竟被一个十五岁小儿一夜之间夺了权!”
帐内诸将噤若寒蝉。
良久,一位老萨满缓缓开口:“大首领,河西既失,我们与南方的联系便被彻底切断。陈知白在镇北关日夜筑城,关外垦民已达数千……若再等下去,北疆将固若金汤。”
“那你说怎么办?!”阿史那顿怒道。
“趁他根基未稳,全力一击。”老萨满眼中闪过寒光,“集结各部所有能战的勇士,凑八万铁骑。不攻关隘,绕过镇北关,从西面草场南下,直扑安陵郡!”
“八万……”阿史那顿冷静下来,“各部能凑齐吗?”
“挤一挤,可以。”老萨满道,“但这是赌上草原未来十年气运的一战。胜,则北疆尽归我有;败……”
他没有说下去。
阿史那顿在帐中踱步,帐外风声呼啸,像是无数祖先的魂灵在低语。
终于,他停下脚步:“传令各部,十五日内集结于黑水河北岸。此战……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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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三日,朔方城
陈知白收到了河西的捷报。
王澈在吴先生辅佐下,已正式接掌河西军政。张守珪及其党羽被软禁,待公审后发落。河西二十七县中,已有二十一县上表归附,余下六县也在观望中。
“王澈此子,确是可造之材。”陈知白放下文书,对堂下众人道,“我已表奏他为河西郡守,袭其父爵。待河西完全归附后,再行封赏。”
韩明笑道:“主公妙计。扶植王澈,既得河西,又收民心,还免了一场刀兵。”
“刀兵免不了。”陈知白却摇头,“狄戎可不会坐视河西归附。草原各部正在大规模集结。”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从草原划过,落在河西以西的广袤草场:“阿史那顿很聪明,不会强攻镇北关。他会从这里——西线草场南下,绕过我们的防线。”
“那该如何应对?”赵天雄问。
“两条路。”陈知白道,“其一,派一支精骑深入草原,袭扰其后方,拖延集结速度。其二……”
他顿了顿:“在河西以西,抢修一道临时防线。”
“临时防线?”众人疑惑。
陈知白取出一张图纸:“格物院新设计的‘移动堡垒’——铁甲战车改造,可自行移动,上置火炮。三十辆为一组,组成移动防线。不需城墙,不需关隘,狄戎骑兵来,则结阵固守;狄戎退,则推进筑垒。”
他眼中闪着光:“我要用这条移动防线,将狄戎彻底挡在河西以西。待镇北关完全筑成,关外垦田丰收,北疆将再无忧患。”
堂内寂静片刻,随即响起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移动防线——这又是前所未闻的战法。
“可是主公,铁甲战车产量有限,三十辆已是极限。”韩明迟疑道。
“所以需要时间。”陈知白道,“传令周猛,派三千轻骑深入草原,不必接战,只需袭扰粮道,焚烧草场。每拖延一日,我们的胜算便多一分。”
“同时,让王澈在河西全力配合。凡参与防线修筑的河西百姓,工钱加倍,赋税再减。我要让河西人明白,他们不是在为我陈知白守边,是在为自己的家园守边。”
命令一道道传出。
当众人散去时,已是月上中天。
陈知白独自站在院中,望着天上那轮明月。再过半月便是清明了,按照旧俗,该祭祖扫墓。
他想起了安陵城外那座英烈祠,想起了刻在碑上的八千多个名字。
“快了。”他轻声自语,“待此战结束,北地真正一统,你们便可安息了。”
春风吹过庭树,新叶沙沙作响。
在这静谧的春夜里,战争的阴云却已悄然汇聚。河西刚刚平定,更大的风暴已在北方草原酝酿。
而陈知白知道,这将是他统一北地的最后一战。
胜,则北疆永固;败,则万事皆休。
没有第三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