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入主药聚灵草,此刻炉温需再降一分,取其温和,慢慢逼出草中灵液,而非炙烤。”
孙芸信手投入药草,炉火随之微妙变化,精准无比。
“搅拌药液,非是胡乱翻动。灵力需透入杵中,顺同一方向,力道均匀,感受药液粘稠变化…对,便是此刻,投入三叶莲籽,中和草中燥性。”
她一边操作,一边讲解要点,深入浅出。
陈玄扮演着初次接触炼丹的学徒,眼神努力追随她的动作,时而恍然,时而困惑。
手上模仿她的控火指诀,却显得笨拙生疏,灵力输出时断时续,引得炉火微微不稳。
孙芸瞥了他一眼,并未斥责,只道:“控火非一日之功,多练便是。你来试试维持当前火候,只稳不住,一炷香。”
陈玄应了声,上前接过控火。
他刻意将灵力输出弄得有些滞涩,让炉火保持在一种勉强合格,略显摇曳的状态。
心中却牢记着孙芸每一个动作细节,与她讲解的精要,再结合手札中更为深奥的论述,相互印证,推演优化。
许多此前自学时遇到的滞涩处,此刻豁然开朗。
孙芸在一旁看着,见他虽手法生硬,却异常专注,对火候变化的感知也的确比常人稍敏锐些,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
一炷香后,陈玄适时露出灵力不济的疲态,额角见汗。
孙芸淡淡开口:“可以了。今日便到此。回去好生回想。往后,每三日此时,你来丹房,随我开一炉丹。”
“是,谢掌柜指点。”陈玄恭敬应下,垂下眼睑,掩去所有思绪,缓缓退出丹房。
身后,丹火噼啪微响,孙芸的目光在他背影上停留一瞬。
对比之前的郭旭元,陈三更显勤勉踏实,做事一丝不苟。
最重要的是,他那双眼睛始终清澈专注,只落在丹炉与药材之上,绝不会在她身上不该看的地方肆意逡巡,让她省去了不少心烦,心下自是舒坦不少。
地洞幽寂,隔绝尘嚣。
陈玄盘膝而坐,双目微阖,白日丹房中的景象于识海中逐一重现。
孙芸素手翻飞,控火指诀精准曼妙,讲解之声清泠入耳。
聚灵草投入的时机,三叶莲籽化入药液的微妙变化,灵力搅拌应循的轨迹与力道……
一切细节,分毫毕现。
他心神沉凝,将孙芸所授的每一个步骤、每一处关窍,反复拆解、融合,力求烙印成本能。
得益于蛰龙眠对心神的强大掌控,带来的沉稳心性,这过程并不艰难。
不过两个时辰,白日所学已尽数梳理通透,娴熟于心。
当他将孙芸所授与烙印在识海中的《赵师丹道手札》逐字逐句对照参详时,一种莫名的滞涩感浮上心头。
陈玄漠然睁开眼。
并非孙芸所授有误。
恰恰相反,她传授的乃是坊间流传最广,最为稳妥正统的聚气丹炼制法门,中正平和,不易出错,最适合初学者夯实根基。
而手札之上,赵师的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迥异的灵气。
无数亲历的失败教训剖析,苦心推演的改良思路,对药性机理近乎执拗的深度解析……
这些并非颠覆性的改动,更像是千锤百炼后,于无数失败教训中萃取出的更优解。
关于聚气丹的记载,于数个细微之处,与孙芸所授存在难以察觉的差异。
或是在投入辅料前,需以特定频率的灵力轻震主药三息,使其内部纤维略微松软,更易融合。
或是在凝丹前一刻,火候非是维持平稳,需有一个极其短暂的“沉”字诀,令炉火内敛一瞬。
再复燃,如此成丹时药力更为内蕴,杂质更少。
这些细微之处,在手札中被着重标注,辅以详尽的失败案例与药性机理剖析,皆是赵师心血经验的凝聚。
而孙芸所授,更为传统、通用,失之毫厘,药效或许便差了一线。
孰优孰劣,空想无益,理论终需实践印证。
他决定亲手试炼两炉。
陈玄眼神无波,起身走至地洞一侧。
赤铜炉静立,净尘清烟阵微光流转。
他探手入储物袋,指尖掠过那些自黄赔处得来,一直杂乱堆放的药材。
心念转动间,将其逐一归类辨识。
不多时,两份品质、分量别无二致的聚气丹材料便被分拣出来,整齐置于身旁。
另有一些土属性灵草矿石,可勉强凑出几份厚土丹所需。
今日在丹坊,所学所练既是聚气丹,便先从此入手。
第一炉,严格遵循孙芸所授法门。
起火,引地脉余温,炉身渐热。投料,控火,搅拌……他动作一丝不苟,精准复刻着白日所见每一个细节,灵力输出平稳至极。
然而,理论与实操终究隔着一道天堑。
旁观时觉得了然于胸,亲自执掌时,对火候瞬息变化的感知,灵力介入的深浅,差之毫厘,结果便谬以千里。
就在投入三叶莲籽后不久,因一味主药受热略有不均,反应稍快了一瞬,陈玄调控灵力试图平衡,却终是慢了半厘。
只听炉内“嗤”的一声轻响,随即一股浓烈刺鼻的药焦味逸出,即便有净尘阵迅速吸纳,仍让陈玄喉间一痒,忍不住低咳一声。
废了。
陈玄面色不变,眸中毫无波澜,只静静看着焦黑的残渣。
失败乃是常事,更是必经之途。
多年在王家丹房清理打杂,早已将各种成败征兆刻入本能。
其后独自熬炼百炼膏,更是对火候与药力有了最直接的体悟。
此刻,《赵师丹道手札》中的精妙论述与孙芸日间的指点在心中清晰浮现,过往诸多零散积累如溪汇流,于此刻融会贯通。
熄火,清理炉膛,动作不见丝毫急躁。
他于脑中回溯方才每一个步骤,瞬间便锁定了关窍。
并非法门有误,而是自己对主药受热均匀度的把控,尚未到孙芸那般举重若轻的境地。
她凭借的是炼气后期强大的感知与精微操控,自己却需更多练习来弥补修为上的差距。
略作调息,陈玄开始第二次尝试。
依旧严格遵循孙芸法门。
但此次,在投入主药后,他分出更多心神,以蛰龙眠加持感知,密切关注着炉内每一分温度的变化,灵力搅拌更为均匀柔和。
后续步骤稳扎稳打,虽手法仍显生涩,对灵力的持续输出也感到颇为吃力,却再无纰漏。
一个时辰后,炉火渐熄。
开炉,一股虽不算浓郁却纯正的药香扑面而来。
只见炉底躺着三颗圆润的丹丸,色泽淡黄,表面略有少许灰斑,丹药品相只能算下等,内蕴灵力也显驳杂。
但,成了。
陈玄捻起一枚,仔细感知。
确是最基础的聚气丹无疑,堪堪成形,药效驳杂。
距孙芸所炼那般圆润光洁,药力均匀的上好成品相差甚远。
然而,对于初次独立开炉而言,已属难得。
他并未服用,将三颗丹药收入一空瓶,标注清楚。
随即盘膝调息片刻,待心神灵力皆复归巅峰,目光落向第二份材料。
这一次,他要依照《赵师丹道手札》所载之法。
起火,流程前期与孙芸所授大同小异。
直至投入主药后,陈玄指诀倏变,指尖凝聚一丝极细微的灵力,并非直接搅拌,而是如叩门般,循着一奇特定频率,隔空轻震炉身三息。
炉内药液随之泛起细微涟漪,药材结构悄然发生着不易察觉的变化。
每一步都迥异传统,险象环生,全凭手札中详尽的机理分析与失败预警,以及高度集中的感知,方才有惊无险。
后续步骤,他完全摒弃了白日的习惯,严格遵循手札记载。
尤其在凝丹前那关键一刻,他屏息凝神,操控炉火猛地向内一敛,热力瞬间沉寂,仿佛骤熄,炉温却维持在一个极精妙的平衡点上。
半息之后,灵力再催,炉火“蓬”地复燃,比之前更为炽烈纯粹!
整个成丹过程,对手法、时机、灵力精准度的要求,陡然提升了数个层级。
若非他修炼蛰龙眠,心神沉稳远超同阶,对灵力掌控亦算精细,绝难完成。
又一个时辰过去。
炉盖开启的刹那,一股更为清冽纯正的药香溢散出来,虽量不大,品质却明显高出前次一截。
炉底,静静躺着五颗聚气丹。
丹体浑圆,色泽均匀,呈淡琥珀色,表面光洁,仅有一两颗边缘带着几乎可忽略的微小瑕疵。
内蕴的灵力波动更为凝聚温和。
陈玄将丹药置于掌心,仔细对比先前所炼。
高下立判。
手札所炼之丹,成丹率更高,丹药品相更佳,内蕴药力更为精纯,长期服用丹毒累积风险必然大减。
代价则是炼制过程更为繁复艰难,对炼丹者的感知、灵力、经验皆是极大考验。
陈玄面无表情地将两批丹药分别收好。
心中已然明了。
孙芸所授,是堂皇大道,稳妥,易学,是打基础的绝佳选择,足以培养出合格的炼丹师。
而《赵师丹道手札》所载,则是于无数失败中淬炼出的精华,是追求更高境界的蹊径,非心思缜密,掌控力极佳者不可学,亦不敢学。
其价值,确实远超想象。
他目光扫过储物袋中那些得自黄赔的灵草材料,又看向那尊沉默的赤铜炉。
前路漫漫,然方向已明。
收起所有物品,抹去痕迹,陈玄再度盘膝,服下一颗得自黄赔储物袋的标准聚气丹,运转蛰龙眠,沉入修炼。
地洞重归死寂。唯有其丹田内缓缓增长,愈发凝练的灵力,昭示着修为在无声无息间,又精进了一分。
持续服用丹药苦修之下,时日飞逝。
这一日,陈玄缓缓收功,眸中精光内蕴,周身灵力波动较月前更为浑厚凝练。
聚气丹日日服用,辅以蛰龙眠高效炼化。
丹田内的灵力正持续而稳定地增长,远比过去枯坐吸摄灵气或依赖药膏时来得迅猛与踏实。
炼气四层的门槛,已隐约可触。
虽深藏地底,隔绝寒暑,但从岩石缝隙间渗下的一丝格外沁凉的地气,以及骨片预警传来的,风中卷着更多枯叶的摩擦声响,都让他恍然惊觉,时节已不知觉间步入秋末。
他起身走至赤铜炉前,指诀变幻,动作已远比一月前娴熟流畅。
每一次在丹坊协助孙芸,他都扮演着那个“悟性尚可、勤勉踏实”的学徒,只吸收着她所传授的正统基础。
对任何超纲的,可能引人疑窦的细节都表现得恰到好处地愚钝。
真正的技艺精进,皆在这十丈地底,伴随着《赵师丹道手札》与材料的消耗。
如今炼制聚气丹,成丹率已稳定在五成以上,且品质稳定在一阶下品与中品之间。
这已是炼气三层修士在无人指点,仅凭手札自学下极为难得的成果。
他清点了一下成果。
加上最初练手所得,以及持续消耗黄赔储物袋中遗留的药材,他竟也陆陆续续炼成了十三瓶聚气丹。
这些丹药与他从黄赔处得来的那些一起,总数达到了二十八瓶。
然而,无论是色泽、药气,还是实际服用时的感受,陈玄自己炼制的聚气丹,其药力之纯粹,杂质之稀少,明显胜出黄赔所遗丹药一筹。
这是《赵师丹道手札》所载法门优越性及其自身控火技艺提升的明证。
他略一沉吟,将那十三瓶自炼的聚气丹从中分出,单独存放一旁。
而黄赔储物袋中原本用来炼制聚气丹的药材,至此已彻底消耗一空。
这日,陈玄刚从丹坊完成协助,正走在返回药田木屋的路上,便觉坊市气氛迥异于往常。
空气中仿佛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
往日里贫民区的喧嚣似乎被某种压抑的寂静所取代,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感无声弥漫。
南区这片鱼龙混杂之地,尤其是靠近荆家的街道附近,多了许多生面孔。
他们大多扮作寻常散修,在茶摊酒肆角落独坐,或者浏览地摊货物。
目光低垂,身形却总在不经意间滞留在能望见荆家方向的位置,眼神扫视间带着审视。
与此同时,身着荆家服饰的修士队伍也显着增加了巡逻的频次与范围,毫不掩饰地扫视着那些显得格格不入的陌生面孔。
佩刀与轻甲摩擦发出规律的轻响,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肃杀意味,牢牢掌控着南区通往核心区域的要道,戒备森严如临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