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南天敲击扶手的手指猛地顿住,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比面对任何强敌时都要冰冷刺骨。
他闭上眼,脑海中飞速闪过遇刺当夜的细节。
那道快如鬼魅的黑色遁光,那精准狠辣,直取少峰丹田要害的剧毒法器。
以及对方对药园附近巡逻间隙的了如指掌……
荆南天猛地睁开眼,眸中血光暴涨,狂暴的杀意几乎要冲破车顶。
车辇内布置的隔音阵法光幕剧烈闪烁,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查!” 他对着侍立两侧的荆家核心子弟,声音嘶哑冰冷,字字透着寒意。
“动用所有力量,给老夫彻查这蚀脉散的来源。
查三个月内林家所有异常的人员调动和资源消耗,特别是那些见不得光的资源去向。
还有……林远山那个宝贝女儿林清婉,她身边所有人,掘地三尺,一个不漏!”
“是!家主!”车外,荆家子弟齐声领命,身影无声四散,迅速隐入黑暗。
不多时,药园附近的街巷里,无声无息多出了许多陌生的身影。
他们衣着普通,混在人流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过往的每一个人。
坊市南区的主要路口,身着荆家服饰的修士也明显增多,不时盘查过往行人。
这骤然的严密布控,让陈玄心头一凛。
上次荆南天神识扫过药田的惊险还历历在目,若非蛰隐诀玄妙,他早已暴露。
如今荆家明哨暗探齐出,布防严密。
便是一只苍蝇想要无声无息地飞出去,也难如登天。
他再想在此地蛰伏,风险已大到无法承受。
被动等待危机降临,绝非蛰伏之道。
陈玄决定利用闲暇时间,去坊市收集荆、林两家的消息。
感知风向的细微变化,为自己预留反应和躲避的空间。
蛰隐诀运转,一个面容蜡黄,身材略显魁肿,眼神浑浊的中年散修,便取代了清瘦的陈三。
他混入街边稀疏的人流,朝着坊市南区方向移动。
坊市南区,因荆家少主遇刺事件,笼罩在阴霾之中。
街边人声嘈杂,核心无外乎荆林两家。
陈玄拣了个堆满废弃箩筐的角落坐下,佝偻着背,目光低垂,几个摊贩的低语飘入耳中。
“听说了吗?荆家那位天才,丹田差点废了!蚀脉散啊,歹毒得很!”
街角一个卖低阶矿石的汉子压着嗓子,对旁边卖符箓的老头道。
老头捻着稀疏的胡须,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过街口走过的两名荆家子弟,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传言是林家下的手,可没证据呐。开出的单子,啧啧,吓死人。千年石钟乳,碧水玄龟甲……
哪一样不是要命的宝贝。这哪是救人,分明是割荆家的肉。”
“割肉也得割。”旁边一个蹲着挑拣劣等草药的散修插嘴,脸上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愁苦,
“谁让荆家平日里威风,这下踢到铁板了吧。
只是苦了我们这些小鱼小虾,林家丹铺那边,回春散都涨了两成。再这么下去,老子内伤复发只能等死了!”
“婚约呢?荆少峰要是真废了,林家那位娇滴滴的三小姐,还能嫁过去?”
卖矿石的汉子更关心这个。
符箓老头嗤笑一声:“嫁!林家巴不得呢,等着看吧,这梁子结大了,咱们南区往后……怕是没安稳日子喽。”
他摇摇头,不再言语。
陈玄捕捉着每一句交谈中的信息,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提醒着他每一步都需要更加谨慎。
准备离开时,街角处的扭打引起了他的注意。
几个半大孩子,穿着破烂,正扭打在一起争抢着什么。
其中一个格外瘦小的身影像只猴子,在拳脚间闪转腾挪。
虽然挨了不少下,眼神却凶狠倔强,死死护着怀里的东西。
一张材质特殊、上面残留着奇异墨迹的废弃纸片。
在坊市底层混久了的人都知道,这种符纸碎片,有时能拿去符箓店换点微末好处。
追打他的是三个稍大的少年,为首的刀疤脸动作比一般人略强,带着街头混混的狠厉。
“董小忠!把东西交出来,那是老子先看到的!”刀疤少年恶狠狠地叫着。
“放屁!这是我从垃圾堆里扒出来的!上面刻着你王癞子的名字了?”
被叫做董小忠的少年一边躲闪,一边反驳。
混乱中,他看准一个空档,猛地将纸片一口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挑衅:
“吃下去了。有本事剖开老子肚子!”
“小杂种!找死!”王癞子气得哇哇叫,带着两个跟班扑上去。
董小忠利用杂物拼命抵挡,闷哼连连,始终咬着牙不吭声。
猛地,他抓起地上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瓦片,不管不顾地朝一个跟班脸上划去。
对方惨叫捂脸,这不要命的狠劲儿让王癞子一滞。
董小忠趁机钻过倾倒的箩筐空隙,飞快地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
陈玄在人群外围静静看着,眼神平静。
董小忠展现的特质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悄悄跟了上去。
董小忠七拐八拐,走到一家符箓店旁边,将沾满口水和泥污的纸片吐在手心,胡乱在破衣服上蹭了蹭。
然后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身板,脸上挤出卑微讨好的笑容,迎着伙计鄙夷的目光走进店里。
片刻后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枚碎灵。
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连带走起路来都轻快不少,仿佛身上的伤痛都暂时忘记了。
陈玄将一切看在眼里。
独自一人,身手灵活,反应快,有基本的狠劲和反抗意识,眼神深处藏着一股机灵劲。
最重要的是,像野草一样生存本能顽强。
或许是个值得观察的对象?
陈玄需要一个能在坊市底层自由活动,不起眼却机灵坚韧的代行之人,来处理不便亲自出手的百炼膏交易。
董小忠初步符合,但需考察心性与底线。
陈玄没有立刻接触。
他有足够的耐心。
蛰隐诀运转下,他如同幽灵,在接下来的五天里,无声地观察董小忠的生活轨迹。
看着他在恶臭的垃圾堆里,不顾肮脏地翻找着任何可能裹腹的残渣,或看起来能值一两块碎灵的废弃物。
看他时刻警惕着王癞子一伙的追打,利用复杂的地形躲避,不时爆发出野兽般的凶狠反击。
看他在其他同样饥饿的拾荒者手里,为了一点点残羹冷炙,爆发出近乎搏命的争夺。
第六天清晨,天色微明。
陈玄在董小忠拾荒必经的一处荒僻断墙根,布置了考验。
他将一个不起眼的粗布小口袋放在半埋的断砖旁,袋口微敞,露出几块闪着微光的碎灵。
董小忠像往常一样经过这里,眼睛习惯性地扫视着地面。
那抹微光瞬间攫住了他。
他本能地扑过去,指尖离口袋仅剩寸许。
但就在触碰到时,他猛地顿住。
身体僵住,眼睛瞪得极大,充满贪婪狂喜,更深处是炸裂般的恐惧。
太安静了!不对劲!
谁会把碎灵丢在这?
陷阱?鱼饵?
他想起前街那个捡无主财物被打死的苦力……
诱惑和死亡恐惧激烈交战。
呼吸粗重,脸上肌肉扭曲。
最终,对残酷规则的恐惧压倒了贪婪。
他猛地缩回手,没碰碎灵,也没拿口袋。
他飞快找来几根枯枝、烂叶和浮土,极其小心,动作轻微地将口袋遮掩住,恢复原状,抹平脚印。
做完,他警惕环顾,确认无人后,迅速攀上不远处一棵歪脖子老树。
严实藏在枝叶中,只留一双紧张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断墙根。
从清晨到日上三竿,再到暮色四合。
数波路人经过,无人注意。
董小忠在树上饿得头晕眼花,手脚麻木,嘴唇干裂渗血,始终一动不动。
夜幕彻底降临,董小忠才悄无声息滑下树。
再次警惕观察,倾听一炷香时间。
确认安全后,才闪电般冲到断墙根,扒开伪装,抓起布口袋塞进怀里最深处。
他没立刻离开,拖着麻木的双腿在附近兜了七八个大圈,跑到水流湍急的河边,将布口袋用力丢进浑浊河水里。
接着,他转了几个弯,找了个恶臭垃圾堆旁的墙缝,费力撬开一块松动的砖。
将大部分碎灵塞进去,堵好,撒上污泥掩盖。
只留一块最小的贴身藏在破鞋夹层里,才溜回破窝棚。
全程,陈玄在阴影中注视。董小忠的表现让他微微颔首。
懂得取舍,警惕性高到本能,生存智慧足够,对危险有深刻敬畏和规避,心性尚存底线,且懂得隐藏分散风险。
这正是他需要的代行之人。
董小忠拖着几乎散架,肋骨闷痛的身体回到窝棚。
刚掀开破油毡门帘,身体骤然绷紧,心脏狂跳欲炸。
一个模糊人影无声无息靠在窝棚最里面的阴影里。
斗笠遮面,灰袍裹身,气息与棚内的黑暗融为一体,带着一种带着山岳压顶般的沉重感。
董小忠瞳孔骤缩,第一个念头是逃。
刚转身,一股沉重的威压瞬间将他全身骨骼挤压得咯咯作响。
他无法呼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抽气声。
这不是王癞子的拳头,是真正的修士,碾死他如蝼蚁。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眼前阵阵发黑。
“想要更多碎灵吗?”
阴影里的人开口,声音嘶哑低沉,不带情绪,像冰冷的铁钉敲在董小忠神经上。
董小忠身体抖的像狂风中的残叶,牙齿不停打颤,费力地挣扎开口:“你……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
嘶哑声音再次响起,压力稍松一丝。
董小忠得以大口喘息。
“重要的是,我能给你机会。不用捡垃圾,不用挨打,就能吃饱,甚至还有灵石可以赚。”
声音如同魔咒,刺中董小忠最深的渴望。
吃饱,不再忍受饥饿。
还有灵石,意味着活得像个人一样的可能。
董小忠急促喘息,肋骨的刺痛让他更加警惕,眼底恐惧更浓:
“什…什么…机会?”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不信。
“跟我做买卖。”阴影里的人言简意赅。
“买卖?”董小忠愣住,小脸满是荒谬戒备和绝望的嘲讽,
“我什么都没有,拿什么买卖。你想骗我偷东西?杀人?”
他想起王癞子那些人逼他干过的脏活,事后的毒打和被推出去顶罪的恐惧,小脸煞白。
阴影里沉默片刻。
“不是偷,也不是杀。是卖东西。一种药膏。”
一只裹灰布的手推出一个小瓷瓶,落在董小忠面前污秽的地上。
董小忠看着瓷瓶,巨大的诱惑和死亡的恐惧在内心激烈交战。
最终,对神秘人绝对力量的畏惧,彻底压倒了逃跑的冲动。
他慢慢挪过去,动作僵硬,蹲下身,用脏污带伤的手颤抖着打开瓶盖。
一股浓烈、复杂、苦涩焦糊又隐隐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瓶子里是墨绿色,粘稠如泥的膏状物。
董小忠抽了抽鼻子,眼里闪过一丝惊疑茫然。
他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本能觉得不简单。
阴影里人微微一动:“这叫百炼膏。对炼气修士有用。用一点点,修炼时感觉顺畅些,快一点点。”
董小忠盯着墨绿色的药膏,脸上表情变幻不定。
修士用的东西,那肯定很值钱。但……
“会死吗?”董小忠突然问,声音紧绷如弓弦,目光锐利地刺向阴影。
“我是说,卖这个会被人打死吗?或者用了会死人吗?”
他问得直白残酷,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在生死边缘挣扎出来的清醒和对修仙界规则的深刻认知。
他不在乎具体功效,只在乎安全,自己和买家的安全。
阴影里传来一声低哑,毫无温度的轻笑。
“打死?看你怎么卖。卖给谁。”声音冰冷现实。
“至于使用。少量,死不了人。多了,会难受,疼得像刀绞。
这比某些人逼你去偷、去抢,最后被推出去顶罪打断腿强,不是吗?”
他意有所指,显然对王癞子逼他偷窃甚至试探他底线的事并非一无所知。
董小忠沉默了。
低头看膏体,摸了摸疼痛的肋骨和嘴角的伤。
饿得啃树皮的滋味,臭水沟等死的绝望刻骨铭心。
灰袍人的话像冰锥扎破幻想。
这买卖危险,但……
这可能是他唯一能摆脱烂泥般死亡生活的唯一机会。
对方深不可测的实力也让他明白,拒绝?那可能连烂泥都没得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