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北区,宋家族地。
与南区荆家古朴厚重,生机盎然的风格截然不同,宋家的建筑透着一股精密而压抑的气息。
高耸的院墙以暗沉石材垒砌,墙面异常光滑,墙头灵光隐现,显然布有严密的禁制。
墙内楼阁密集,檐角飞翘,多饰以朱漆金纹,显得张扬富贵。
却也因布局过于紧凑,流露出几分局促与压迫。
族地主要入口处,一座以青石垒砌的三层族务殿颇为气派。
虽不及主街店铺喧嚣,却自有一股威严,不时有宋家子弟与办事人员进出。
但陈玄此次要去的并非此处,他依照赵铭所给的地址,绕至族地西侧一处偏院。
院门不大,黑漆门扇紧闭,两侧守卫身着褐色锦衣,眼神警惕。
陈玄上前出示赵铭给予的凭证,一名守卫仔细查验后,才微微点头,侧身推开一道门缝:
“进去吧,有人引路。”
院内景象与外界恍如两个世界。
面积不大,青石板地面打扫得干净,却弥漫着一股沉闷燥热之气。
空气中浓郁的地火硫磺味混杂着药材焦糊的气息,显示此处引有地火脉,专供炼丹之用。
一侧数间石屋中,隐约传来地火奔腾的低沉轰鸣。
一名身材肥胖,衣着过于华丽的锦袍女修站在院中。
此人正是宋家家主宋海哗的亲妹妹,宋海吝。
面庞圆润泛着油光,嘴角天然下垂,显得刻薄。
三角眼扫视间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
其修为赫然是炼气八层,但灵力波动略显虚浮,根基似乎并不扎实。
她正对两名低头垂手的年轻学徒厉声呵斥:
“连地火阀门都看不好!若是糟蹋了这批赤阳草,把你们卖了都赔不起!”
见陈玄进来,她目光在他炼气四层的修为上停留片刻,语气倨傲:
“你就是李长青?材料自备,可别浪费我宋家的地火。”
陈玄平静拱手:“在下明白,必尽力而为。”
胖女修随意挥手,像驱赶苍蝇般示意学徒:“带他去丙字房。”
随即,她脸上堆起虚假热情的笑容,转向刚从另一间丹室走出的一位修士:
“刘道友辛苦,丹炼完了?快请歇息,灵茶已备好。”
这位被称为刘道友的修士修为在炼气六层,是这批散修炼丹师中最高者。
对宋海吝的奉承颇为受用,昂首瞥了一眼经过的陈玄,才拱手回礼:
“宋道友太客气了,能为宋家效力,是刘某的荣幸。”
二人互相吹捧,走向茶室。
陈玄目不斜视,随学徒走入丙字丹室。
丹室狭小,正中是一尊普通赤铜丹炉,炉身连接粗大的地火管道。
他依法诀旋开阀门,一股爆烈灼热的地脉之火涌入炉底,火舌呈暗红色,热力澎湃却难以驯服。
陈玄以控火诀引导火流,察觉地火虽汹涌,适于高阶丹药的极致煅烧。
但火性过于刚猛,反不利于微妙火候的掌控。
他心念微动,想到自身初步修炼出的变异火系灵力。
其炽烈意蕴远胜于此,未来潜力更大。
收敛心神,他取出自备的止血丹材料。
完全依照孙芸所授,在白鱼坊市低阶丹师中流传的手法按部就班炼制。
甚至刻意将成丹率压制在略低于正常水平的程度。
两个时辰后,成丹二十三粒。
丹体圆润却光泽略显黯淡,药气平和,正是坊间最常见的成色。
隔壁丹室不时传来焦糊气与其他散修失败的叹息。
陈玄取出丹药走出丹室,院中宋海吝正与刘道友低声交谈。
陈玄递上玉瓶,宋海吝随意查看后撇嘴道:“马马虎虎。材料还有吧?继续炼。”
说罢不再理会,又堆笑转向刘道友:
“刘道友,这边请,回春丹的炼制还得劳您费心。”
陈玄默然转身,返回丙字丹室。
直至日落西山,约定的炼丹时间结束。
陈玄再次走出丹室,将第二批丹药上交。
宋海吝按略高于市价的价格支付了灵石,语气刻薄却带着挽留:
“手艺还凑合。明日再来?”
陈玄略一沉吟,拱手道:
“多谢宋长老厚爱。只是在下近日于丹道略有所悟,需闭关尝试新方,恐难持续。”
宋海吝脸色顿时一沉,三角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不识抬举!随你便!”
说罢,扭着肥胖的身子,径直走向另一间甲字丹室,不再多看一眼。
陈玄毫不在意,平静离开。
步出宋家侧院,日头已西斜,天色昏黄。
宋家这潭水,远比表面更深更浑,今日顺利不代表次次如此。
宋海吝与前倨后恭的刘道友皆重利轻义,令人警惕。
与虎谋皮,终非善策。
此番炼丹虽报酬尚可,过程却颇不愉快。
耗费心神尤次,主要因宋海吝其人膈应。
他决定日后若非必要,不再接宋家委托。
想必赵铭得知缘由后亦不会强求,此番已算还了介绍之情。
他步履平稳,目光看似随意扫过街面人流。
穿过岔路口时,一道身影与他擦肩而过。
对方面容普通,身着灰衫,修为约炼气六层,气息浮躁,步履匆匆低头直向宋家族地去。
看似寻常,然交错刹那,陈玄超常感知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违和。
对方面部肌肉纹理与裸露皮肤色泽有异,似覆有高明伪装。
更令陈玄心神微动的是,此人身上透出一股隐约熟悉感,却寻不到源头。
“易容术,且手法精妙。”
陈玄心下凛然,面不改色,继续前行。
走出十余丈,借摊位驻足问价,眼角余光瞥见那人并未进入宋家正门,而是拐进旁侧偏僻巷道。
陈玄心中疑窦丛生。
此人伪装身份,行迹鬼祟,又出现在宋家附近。
他略一沉吟,放弃回院打算,运转万象蛰形功,无形感知遥遥缀上那道身影。
追踪隐秘至极,莫说炼气六层,筑基初期若非刻意探查亦难察觉。
巷道幽深,两侧低矮破旧民居在暮色中更显阴暗。
那修士七拐八绕,停在一处普通民居前。
木门紧闭,窗棂破损,与周遭无异。
但陈玄感知清晰“看”到门外阴影里立着两名身形魁梧,气息沉凝的壮汉,修为皆炼气六层。
更有一层微弱阵法灵光如水幕笼罩民居,具隔音与简易预警之效。
“守卫森严,还有阵法。此地绝不普通。”
陈玄心念电转,身形悄无声息转入旁侧杂物堆阴影,旋即施展土遁术融入大地。
土层分开,他如游鱼入水,潜向民居下方。
民居周围隔音阵法不俗,但比之白鱼坊市整体防护大阵,犹如萤火比皓月。
陈玄将万象蛰形功催至极致,气息与大地脉动契合,灵力波动频率调整到与阵法灵光近乎一致。
呼吸之间,他已如水滴融江河,无声穿透光幕,未激半分涟漪。
地下数丈深处,他停下收敛气息,感知上延,清晰捕捉屋内动静。
一个年轻却带虚浮阴鸷的嗓音响起:
“荆家和林家,因为荆少峰和林清婉的联姻,关系走得近。
如今林家竟处处帮着荆家来对付我宋家,实在可恶。
必须想法子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这声音陈玄不陌生,是宋家公子宋圭。
紧接着,另一个带讨好意味的男声接道:
“公子所言极是。林家如今最大的依仗,除林远山本人,便是与荆家的联姻。
若这联姻出了岔子……”
陈玄感知锁定此人,正是方才伪装的炼气六层修士。
宋圭立刻来了兴趣:“哦。吕鑫宇,你有何想法?仔细说说!”
竟竟是西区地头蛇吕鑫宇。
此人原为林家鹰犬,后叛投宋家,曾被林皓轩围杀,没想到现身于此。
吕鑫宇忙道:“公子,小人以为,关键在林家三小姐林清婉身上。
此女是林远山的掌上明珠,更是荆少峰未过门的道侣。
若是我们能将她‘请’来……”
地底,陈玄心中一震。
绑架林清婉,此计可谓毒辣。
一旦成功,不仅能令林家投鼠忌器。
更能打击荆家的颜面,甚至可能离间林荆两家的关系。
宋圭似乎颇为心动,但仍有顾虑:
“想法不错!但林清婉平日深居简出,林家守卫亦是不弱,下手怕是不易。”
吕鑫宇语气自得,显然急于表现:
“公子放心!小人在西区经营多年,对林家及其周边了如指掌。
林清婉虽不常外出,但每年沐灵节前后,必会前往西区慈安庵为其亡母上香祈福。
此事隐秘,知道的人不多,庵内守卫相对松懈。如今距沐灵节尚有三月,时间充裕。
届时,由小人亲自带人摸清路线与庵内情况。
公子再派几名得力好手配合,定可万无一失!”
宋圭沉吟片刻,声音转为满意:
“好!吕鑫宇,此事若成,你当记首功!我宋家绝不会亏待于你!”
吕鑫宇声音却愈发谄媚:
“能为公子效劳,是小人的福分。
更何况,林皓轩前番围杀之仇,小人亦时刻不忘,此次正好一并讨还。”
二人相视而笑,空气中弥漫着阴谋得逞的快意。
笑罢,宋圭语气转而阴沉:
“说起麻烦,芸颜丹坊那个孙芸,着实碍眼。
黄赔和高赞贫都折在了那里,这口气,本公子实在难平!”
吕鑫宇眼中闪过恨意,黄赔、高赞贫与他乃是结拜兄弟,此仇他亦铭记于心。
他沉吟道:
“公子,孙芸那女人,确实有些邪门,不仅修为不弱,丹坊还有阵法守护。
如今两家争斗正酣,抽调高手恐不易。您亲自前往南区,风险亦是不小……”
宋圭不耐烦打断:“难道就罢了不成?”
吕鑫宇阴恻恻一笑:
“公子莫急。硬碰不妥,可换法子。
据打听,孙芸对那个叫棠小艳的伙计极为看重。
棠小艳不过炼气三层,住在南区边缘一处简陋小院,防备薄弱。
只需派两个机灵点的人,轻易便能将其拿下。
届时,以棠小艳为饵,还怕孙芸不乖乖就范?
既能替高赞贫他们出口恶气,又能遂了公子您的心愿……”
最后一句,带着暗示。
宋圭顿时兴奋起来:
“妙!此计大妙!
吕鑫宇,你果然有点用处。
这事也交给你去办,人手我来安排。务必做得干净利落!”
“公子放心!小人定将此事办得妥帖!”吕鑫宇躬身领命。
地底,陈玄原本古井无波的心境骤起波澜。
宋圭与吕鑫宇如何算计孙芸,他并不在意。
修仙界弱肉强食,孙芸自有其生存之道。
但将主意打到棠小艳头上,令他生出了一丝清晰杀意。
那个药田里辛勤劳作,心思单纯。
曾在他“死后”真心悲恸并为他收敛安葬的少女,不该被这等肮脏算计沾染。
他强压心绪,气息依旧与大地融为一体,继续聆听。
这时,宋圭又换了个话题,语气烦躁:
“还有一事,林皓轩与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宋勾,同时向欧阳家二小姐欧阳思语提亲。
欧阳家至今态度暧昧,你可有良策破局?”
吕鑫宇沉吟片刻,道:
“欧阳家态度不明,无非是在权衡利弊。
林皓轩背后有林家,宋勾公子背后是宋家。两家势大,欧阳家难以抉择。
若要破局,需让欧阳家,或者欧阳思语本人,对其中一方产生恶感。”
“哦。具体该如何做?”宋圭身体前倾,显得极为关注。
他心知自己弟弟宋勾品性不堪,但此话不能由他来说。
吕鑫宇眼中闪过狡黠之光:
“无外乎从身份、势力、人品三方面着手。
林皓轩前两者有林家支撑,难以动摇,唯有从人品方面寻找突破口。”
宋圭道:“林皓轩此人,在外名声尚可,似乎并无显着劣迹。”
吕鑫宇嗤笑:
“名声可经营。无劣迹,便制造劣迹。找些人精心设计一场戏便是。
只要安排巧妙,再由我们的人散播,足以令其形象受损。”
宋圭立刻明白过来,脸上露奸诈笑:“你的意思,栽赃嫁祸,演场好戏?”
“公子明鉴!”吕鑫宇附和道,
“此事操作得当,不仅能坏林皓轩好事,或许还能让宋勾公子趁虚而入。”
“好!此事你也一并筹划!”宋圭颇为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