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桃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眼泪仿佛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一阵阵生理性的抽搐。
脸上的血污被泪水冲刷出道道沟壑,又冷又黏地贴在皮肤上,她却毫无所觉。
洞穴里弥漫的血腥气淡了一些。
老族长留下的人手脚麻利地清理了现场,用积雪反复擦洗了地面。
但那股铁锈般的味道,和熊真棒最后时刻温热的血液沾在她脸上的触感,已经如同烙印,深深刻进了她的记忆里。
洞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有雪地反射着惨淡的微光,和洞穴内火塘跳动的火焰交织出明明灭灭的光影。
苏桃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膝盖因为长时间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而传来刺骨的酸痛。
她撑着手臂,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脱力和悲伤而踉跄了一下。
她的目光落在洞穴中央,那个巨大的、已经变回原形的棕熊尸体上。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厚厚的皮毛被凝固的暗红色血液黏连成一绺一绺。
庞大的身躯像一座沉默的小山,再也不会醒来。
再也不会用那双憨厚又执着的眼睛看着她,对她说“我喜欢你”。
一股巨大的酸楚再次涌上喉咙,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将呜咽声堵了回去。
眼泪已经流干了,现在,她得做点什么。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熊真棒身边。
伸出手,抓住他一只冰冷僵硬,带着锋利爪子的前掌,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拖动他。
可熊真棒的原形实在太重了,她那点力气如同蚍蜉撼树,庞大的身躯纹丝不动。
反而因为用力过猛,她自己也差点摔倒。
守在洞口的两个兽人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互相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来。
他们看到小雌性正徒劳地试图拖动那具庞大的熊尸。
纤细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脸上是未干的泪痕和一种偏执的倔强。
“小雌性,你……”一个守卫忍不住开口。
苏桃抬起头,看向他们,那双曾经清澈灵动的杏眼此刻红肿不堪。
“帮帮我,”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帮我把他……搬到洞穴侧面去好吗?我要亲手埋了他。”
两个守卫愣住了。雌性亲手埋葬雄性?
这在他们部落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雄性为了保护雌性而战死,是荣耀,尸身通常由部落统一处理。
但看着苏桃那副样子,他们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两人沉默地上前,一前一后,费力地将沉重的熊尸抬了起来。
按照苏桃的指示,搬到了主洞穴侧后方,一处相对背风,能望见洞口方向的空地上。
苏桃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将熊真棒轻轻放在雪地上。
然后,她走到一边,蹲下身,开始用手去扒拉厚厚的积雪。
“小雌性,让我们来吧!”另一个守卫连忙阻止,
“这活不是雌性干的!”
苏桃的动作没有停,头也没抬,只是固执地,一下一下地将冰冷的积雪刨开。
指甲很快因为用力而翻起,渗出血丝,混合着雪水,带来钻心的疼,但她仿佛感觉不到。
“他是为我死的。”她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砸在两个守卫心上,
“我得亲手……送他最后一程。”
两个守卫看着她倔强的背影,看着她那双原本白皙娇嫩、此刻却布满血痕的手,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
他们不再劝阻,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娇小的雌性,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
一点一点,将厚重的积雪清理开,露出下面冻得坚硬如铁的泥土。
然后,她找来了两块边缘锋利的石片,交替着,开始挖掘冻土。
这无疑是一项极其艰难的工作。
石片撞击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梆梆”声,震得她虎口发麻,手臂酸痛。
效率低得可怜,往往刨上半天,也只能弄下来一小块冻土。
但她没有停下。
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混合着血污和泥土,黏在脸上。
她的呼吸变得粗重,每一次弯腰和挥动石片都显得无比艰难。
两个守卫几次想上前帮忙,都被她固执地拒绝了。
她就这么咬着牙,凭借着一种惊人的意志力,从傍晚一直挖到了深夜。
火塘的光映照着她不断劳作的身影,在雪地上投下执着而孤独的剪影。
终于,一个足够容纳熊真棒庞大身躯的浅坑,在她的坚持下,艰难地成型了。
她瘫坐在坑边,大口喘着气,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冰冷和汗水交织。
她看着那个粗糙的坑,又看了看身边安静躺着的巨熊。
“帮我……把他放进去吧。”
她声音虚弱地对两个守卫说。
这一次,守卫没有再犹豫,他们合力将熊真棒的遗体小心翼翼地挪进了那个浅坑里。
苏桃站起身,走到坑边,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熊脸。
她俯下身,极轻地,用手拂去他鼻尖沾染的一点泥土。
然后,她拿起石片,开始将旁边挖出的泥土,一捧一捧,缓缓地推回坑中。
泥土混合着未化的雪块,落在熊真棒厚实的皮毛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一点点将他覆盖。
两个守卫也默默地加入,用更有效率的方式,帮忙填土。
当最后一捧土覆盖上去,形成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堆时,苏桃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一边,在堆放杂物的角落翻找了一会儿,找到一块比较平整的木板,又找来一块烧黑的木炭。
她跪在雪地里,借着微弱的光,用颤抖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地在那块木板上写下几个歪歪扭扭、却清晰无比的汉字:
苏桃兽夫,熊真棒
她不知道兽世的文字该如何写,她只能用自己故乡的文字,来铭刻这份沉重的情谊与亏欠。
她将木牌用力地插在土堆的前方。
做完这一切,她怔怔地看着那块简陋的墓碑,看着那个写着“兽夫”二字的位置,心中百感交集。
她从未答应过他,可在他生命的最后,这是他唯一的遗憾。
这算不算……一种迟来的回应?
做完这些,惊恐、悲伤、愤怒和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
她眼前一黑,身体便软软地倒了下去,失去了所有意识。
“小雌性!”
两个守卫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赶紧冲过去查看,另一个则飞快跑走去找兽医。
兽医又被拎了过来,已经习惯了。
仔细检查后,叹了口气:
“受惊过度,心力交瘁,加上体力透支,昏过去了。让她好好睡一觉吧,醒来后别再刺激她了。”
两个守卫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苏桃抱回洞穴。
安置在铺着厚厚兽皮的床上,为她盖好被子。
火光映照着她苍白憔悴、还带着未洗净血污的小脸。
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紧紧蹙着,仿佛承载了无法言说的沉重。
守卫退出洞穴,轻轻带上门,继续忠实地守在洞口。
夜色深沉,风雪未停。
洞穴侧面,那座新起的坟茔和那块写着异族文字的木板,在雪地中静静矗立。
诉说着一个关于守护、牺牲与未能说出口的遗憾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