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的冬天,仿佛连空气都被冻成了细碎的冰晶,呼吸间带着刺痛的白雾。
林承志站在“美华银行”顶楼办公室的巨型落地窗前,俯瞰着查尔斯河畔萧索的景色。
河面尚未完全封冻,驳船稀少,只有几艘冒着黑烟的蒸汽拖船缓慢驶过,留下破碎的冰凌和油污的痕迹。
林承志年轻的面庞已褪去大部分稚气,线条清晰,下颌微紧。
一双黑眸深邃如寒潭,映照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和远方哈佛校园尖顶的轮廓。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镶嵌小颗蓝宝石的纯金怀表,艾丽丝送的生日礼物。
办公桌上摊开着数份文件:
德克萨斯“中华石油公司”的最新季度报表,显示斯宾德尔托普油田日产原油再创新高。
与J.p.摩根旗下银行关于联合承销铁路债券的协议草案。
还有一份用特殊密码书写、刚刚由奥托·施密特亲自译解的电报译文。
奥托·施密特站在办公桌侧前方。
他年近四十,身材瘦高,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灰蓝色的眼睛透着谨慎与精明。
他穿着黑色常礼服,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典型的普鲁士式严谨。
他是林承志在哈佛经济系讲座上发掘的人才,原是一家德国小银行的破产清算员。
他因精准的记忆力和对数字近乎偏执的诚实而被林承志招致麾下。
现担任“美华”首席财务官兼私人财务顾问。
“先生,”奥托的声音平稳,带着德式英语的硬朗口音。
“麦克雷上尉的第四份报告,以及我们西雅图代理人的补充情报,均已汇总。情况……比预期复杂,但也更具潜力。”
林承志转身,走到厚重的红木办公桌后坐下,示意奥托继续。
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带来些许暖意,却驱不散心头的凝重。
阿拉斯加的计划,如同在冰原上投下一颗火种,要么燃起滔天烈焰,要么瞬息湮灭。
“麦克雷上尉的队伍,按照您提供的坐标,于去年十二月初艰难抵达育空河与克朗代克河交汇区域附近。”
奥托推了推眼镜,指着铺开的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了路线和据点。
“他们建立了一个越冬营地,代号‘前哨’。
气候极端,最低温度降至华氏零下五十度以下,非战斗减员三人,均为严重冻伤,已安排狗拉雪橇送往海岸等候的补给船。这是坏消息。”
林承志眉头微蹙:“人员救治和抚恤,按最高标准执行。确保家属得到足额补偿和未来工作承诺。”
“已安排妥当。”奥托点头,继续道。
“好消息是,尽管条件恶劣,先遣队仍坚持进行了初步勘探。
在克朗代克河三条主要支流——博南扎河、埃尔多拉多河和博纳沙河的河滩及附近台地,进行了网格化取样。
初步淘洗结果……”奥托拿起另一份数据报告。
“砂金含量普遍高于背景值五到十倍,在埃尔多拉多河畔‘幸运浅滩’的七个采样点中。
有两个点的沙金富集度,按有经验矿工估算,达到每立方码河砂可淘洗出价值超过五美元的黄金。”
五美元一立方码!
林承志的心脏猛地一跳。
在这个普通工人日薪不过一两个美元的时代,这已是惊人的富矿迹象。
更重要的是,这只是河床砂金,是冰川和河流从山体原生矿脉剥蚀搬运下来的“碎屑”。
找到原生矿脉,才是真正的宝藏。
“麦克雷的电报原文怎么说?”林承志沉声问。
奥托找出密码电报的译稿:“‘河砂含金量确认可观,但分布不均,需大规模水力或机械开采方具商业价值。
关键在溯源。
根据地质员观察,河谷两侧山体石英脉发育广泛,多处可见黄铁矿化及褐铁矿染,符合热液金矿蚀变特征。
请求指示:是否冒险在冬季向支流上游溯源追踪矿脉露头?
风险极高,但若成功,回报无法估量。’”
溯源追踪……在阿拉斯加的内陆冬季,这无异于自杀式探险。
但若等到春夏融雪,消息可能早已走漏,无数淘金客和投机者会像闻到血腥的鲨鱼般蜂拥而至。
林承志的手指在地图上克朗代克河谷区域缓缓划过,冰原之下,沉睡的黄金仿佛在呼唤。
“回电麦克雷,”林承志沉思片刻,果断下令。
“批准溯源计划,但必须遵守以下原则:
第一,组织最精干小队,不超过十人,携带最优装备和至少双倍给养;
第二,行动绝对保密,对外仍宣称固守营地越冬;
第三,以地质调查和绘制地图为主要公开目的;
第四,设立中继补给点,保持与主营地的定期通讯;
第五,授权他在极端情况下,为保全队伍和勘探成果,可以采取‘一切必要措施’。”
奥托迅速记录,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先生,‘一切必要措施’……包括使用武力吗?
我们给先遣队配备了一些温彻斯特步枪和柯尔特左轮,但主要是用于防熊和应对极少数土着冲突。如果……”
“包括。”林承志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奥托,你要明白,我们不是在玩绅士的探险游戏。
那里是边疆,是法外之地。
黄金足以让最温顺的人变成野兽。
麦克雷是参加过苏族战争的老兵,他知道分寸。
我们要的不仅是黄金,更是对这片富含黄金的土地的‘优先发现权’和‘事实控制权’。
在官方法律文书生效前,拳头和子弹,有时比合同更管用。”
奥托沉默地点点头,他早已见识过这位年轻雇主在商业谈判和对付德州地痞时的果决狠辣,那与他在哈佛课堂上的温文尔雅判若两人。
“还有,”林承志补充但。
“通知我们在西雅图的‘阿拉斯加贸易与运输公司’,立刻着手准备第二支队伍。
规模要大,一百人左右,包括更多的地质学家、采矿工程师、建筑工、武装护卫,以及全套的淘金设备、建筑材料、越冬物资。
同时,以公司的名义,开始低调但迅速地在西雅图、旧金山甚至温哥华,招募有极地或采矿经验的白人、华人劳工,签订长期保密雇佣合同。
资金从‘炎黄’专项基金里出。”
“‘炎黄’?”奥托抬头。
“对,阿拉斯加的矿业公司,我决定命名为‘炎黄矿业’。”
林承志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史记》,翻到《五帝本纪》。
“黄帝、炎帝,华夏始祖。我要让这片冰原产出的黄金,烙上祖先的印记。”
奥托虽然不完全理解其中深意,但能感受到那份决心。
“规模如此大的队伍和物资调动,很难完全保密。西雅图那边龙蛇混杂,恐怕很快会有风声。”
“所以动作要快,组织要严密。
对外宣称是受某英国矿业公司委托,前往加拿大西北地区进行‘综合性资源调查与皮毛贸易站建设’。”
林承志早已想好说辞。
“关键设备分拆采购,人员分期分批乘不同船只前往圣迈克尔港集合。
让威廉·福斯特负责具体执行,他擅长这个。”
威廉·福斯特是林承志的另一位得力干将,前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的优秀探员。
他因厌倦了为铁路大亨镇压工人而辞职,被林承志的高薪和“更具挑战性的事业”吸引,现负责情报、安保和特殊行动。
“好的,先生。我立刻去办。”奥托整理好文件,准备离开。
“等等,”林承志叫住奥拓,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雪花。
“给艾丽丝小姐发个电报,告诉她我今晚会去施耐德宅邸用餐。
另外……以我的名义,向哈佛的皮博迪博物馆捐赠一笔款项,指定用于购置北极探险相关的标本和资料。”
奥托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这是为“学术兴趣”打掩护,点头应下。
办公室重归安静。
林承志坐回椅子,拿起钢笔,在一张空白信笺上写下“炎黄矿业发展规划(初稿)”。
笔尖沙沙作响,勾勒出一个横跨太平洋两岸的矿业帝国蓝图。
阿拉斯加的黄金,将不仅仅是他个人财富的又一次飞跃,更是未来撬动历史杠杆最沉重、最不可或缺的筹码之一。
林承志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计划推进得太快,摊子铺得太大。
石油、黄金、铁路、金融、还有共济会内若隐若现的关注……树大招风。
麦克雷在电报末尾用密语附加了一句:“营地附近发现非土着的新鲜足迹和营地痕迹,疑似有其他勘探者在活动,身份不明。”
是谁?是巧合的淘金者?是竞争对手派出的探子?
还是……共济会内部,或其他什么组织,已经注意到了他在阿拉斯加的举动?
林承志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从决定启动阿拉斯加计划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冰原的召唤,既是财富的诱惑,也是风暴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