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的初秋,已有凉意。
查尔斯河畔的树叶开始染上零星的黄斑。
施耐德宅邸内,却依旧温暖如春。
艾丽丝的孕期进入了相对平稳的第四个月。
早孕反应逐渐消失,整个人气色好了许多,脸颊甚至比怀孕前更加圆润红润,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柔和饱满的光辉。
林承志从西海岸返回后,将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伴艾丽丝。
他推掉了许多不必要的社交和商务会谈,除非是奥托或威廉发来的紧急事务。
此刻,林承志正坐在艾丽丝卧室窗边的软椅里,手里拿着一本狄更斯的小说。
他用平稳的语调念给靠在床头、盖着薄毯的艾丽丝听。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两人身上,勾勒出一幅宁静温馨的画卷。
这份宁静之下,艾丽丝的心底,却时常泛起一些她自己都无法完全控制的隐忧。
这些忧虑,在林承志为她描绘金羊庄园的美好蓝图时最为强烈。
“……所以,等孩子稍微大一点,我们可以教他骑马,庄园后面那片小牧场正合适。还可以带他去海湾划船,钓鱼。”
林承志念完一个章节,合上书,微笑着规划未来。
艾丽丝也微笑着,笑容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她伸出手,林承志自然地将她的手握住。
“林,”艾丽丝轻声开口,碧蓝的眼眸望着他。
“你为我们和孩子设想的一切,都太美好了。金羊庄园听起来就像童话里的城堡。可是……”
爱丽丝似乎在斟酌词句。
“可是,我有时候会想……我们的孩子,他(她)将来会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
他(她)有一半德国贵族的血统,一半中国士族的血统,出生在美国,未来可能还要回到中国……他(她)该如何定义自己?
东方的亲戚会如何看待这个有着西方面貌和名字的孩子?
西方的社会又会如何接纳一个有着东方姓氏和背景的混血儿?”
爱丽丝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迷茫和心疼。
“我听说,在你们东方,血缘和宗族观念非常严格。
而在欧洲和美国,对‘非我族类’的歧视也从未消失……
我们的孩子,会不会将来感到无所适从?
甚至……遭受排挤和伤害?”
这是艾丽丝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提出这个深层次的担忧。
她出身优越,自幼受宠,但并非不谙世事。
她深知这个时代跨越种族和文化的结合所面临的现实压力。
尤其是怀孕后,母性的本能让她对未来孩子的处境变得异常敏感和焦虑。
林承志静静地听着,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
他理解艾丽丝的忧虑,这并非杞人忧天。
在这个殖民主义盛行、种族主义思潮依旧强大的时代。
一个混血孩子,尤其是一个父亲来自被视为“劣等民族”的中国的混血孩子。
未来可能面临的社会压力是真实存在的,无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
林承志将椅子拉近,正视着艾丽丝的眼睛,语气沉稳坚定。
“艾丽丝,你的担心,我都明白。
这个世界确实还不够完美,偏见和狭隘依然存在。
但是,请相信我和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他(她)的血管里流淌着施耐德家族的坚韧与开拓精神,也流淌着林氏家族绵延数千年的智慧与韧性。
他(她)不必在东西方之间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
林承志的目光深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墙壁,看到了更广阔的未来。
“他(她)将是沟通两个伟大文明的桥梁,是新时代的先行者。
我会让他(她)学习中文和汉字,了解孔孟之道和华夏历史。
也会让他(她)精通英语、德语,掌握西方最先进的科学和艺术。
他(她)将拥有选择自己道路的自由和底气。”
林承志抚摸着艾丽丝的小腹,那里已经有了微微的隆起。
“至于那些可能的偏见和排挤……艾丽丝,我不会让我们的孩子独自去面对这些。
我会为他(她)铺平道路。
用财富,用知识,用力量。
我会建立一个足够强大的王国,不仅仅是商业帝国。
让我们的孩子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因为有这样的父亲和这样的家族背景而受到尊重,而非歧视。”
林承志停顿了一下,声音更加深沉。
“而且,艾丽丝,我向你承诺,待我处理完最关键、最紧急的事务,解决了那些横亘在我们未来道路上的主要障碍。
我一定会风风光光地带你,带我们的孩子,回中国认祖归宗。
我要让林氏宗族,让苏州的乡亲,让所有中国人看到,我林承志的妻子,是世界最优秀的女性之一。
我的孩子,是融合了东西方精华的、最值得骄傲的下一代。
他们必须,也必将接受并尊重你们。”
泪水再次模糊了爱丽丝的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忧虑的泪水,而是感动和释然。
她反手紧紧握住林承志的手,用力点头。
“我相信你,林。我一直都相信你。我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忍不住会担心。”
“我知道。”林承志将爱丽丝轻轻拥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有担心是正常的。
但请把那些具体的难题交给我。
你的任务,就是好好照顾自己,保持愉快的心情。
为我们生下一个健康聪明的宝宝。
其他的,一切有我。”
艾丽丝在林承志怀里安心地点点头,嗅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想起什么,抬起头,眼中闪着温柔狡黠的光。
“那……如果是女孩呢?你也教她骑马、划船、学那些复杂的科学吗?”
林承志笑了,笑容里满是宠溺。
“当然。如果是女孩,她将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小公主。
她会拥有最美的裙子,也会拥有最自由的灵魂。
她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的女儿,不需要被任何陈规陋束缚。”
这个回答彻底驱散了艾丽丝心中最后一丝阴霾。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轻轻捶了他一下:“你就会哄我开心。”
几天后,奥托和刚刚从阿拉斯加返回西雅图、赶来波士顿当面汇报的威廉·福斯特的秘密会议中。
林承志除了听取阿拉斯加最新局势和摩根动态汇报外,特意增加了一个议题。
“我们需要开始有意识地塑造舆论,尤其是在美国。”林承志对奥托说道。
“不仅仅是商业上的公关。
要资助一些有影响力的报纸、杂志。
支持那些持开放、进步观点的学者和作家。
特别是那些研究跨文化、种族平等、教育革新议题的。
慢慢地,潜移默化地,影响主流社会的观念。
这不仅仅是为了生意,更是为了……未来。”
奥托有些惊讶,迅速领会:“您是指……为小主人未来的成长环境做准备?”
“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林承志点头。
“一个更开放、更包容的社会,对所有少数群体、对新事物、对像我们这样的跨国家庭,都是有利的。
这需要长期投入,但值得。
从教育捐赠、学术资助、支持平权运动开始,谨慎地、有选择地进行。”
威廉对此理解更深,他见识过各种偏见带来的冲突。
“先生,我明白。在西海岸,华工的处境……如果有更多正面的声音,会好很多。
这对我们招募和留住可靠的人手也有帮助。”
“嗯,具体方案由奥托拟定,资金从特别文化基金里出,单独列账,注意方式方法,不要太直接。”林承志吩咐。
威廉这次回来,带来了一个消息:
他们在阿拉斯加俘获的那名土着向导,在严密关押和有限度的“优待”下,态度有所软化。
透露那个“史密斯先生”对克朗代克地区某些“古老的、发光石头”的传说特别感兴趣,不仅仅是黄金。
这个信息有些模糊,威廉记录了下来,但不明其意。
林承志记下了这一点。
“古老的、发光石头”?
这听起来不像是指黄金。
难道阿拉斯加除了黄金,还有别的什么吸引“史密斯”及其背后势力的东西?
送走奥托和威廉后,林承志回到施耐德宅邸。
艾丽丝正在小客厅里,跟着一位从纽约请来的专业产科护士学习孕期护理和呼吸技巧,神情专注。
看到她安然的样子,林承志心中一片柔软。
林承志走进书房,锁上门。
他从保险柜里取出那本日记,翻到新的一页。
沉思良久,提笔写下:
“艾丽丝今日吐露心中深忧,关乎我们孩子未来身份之认同与处境。
吾心甚疼,亦感责任如山。
此非她一人之虑,实乃这个时代强加于跨文明结合之枷锁。”
“吾之奋斗,因此又多一层意义:
不仅需铸就钢铁堡垒以御外敌。
更需以智慧与力量,潜移默化,撬动那冥顽之偏见。
为孩子,亦为后来者,开辟一片更宽容之天地。
路漫漫其修远,然为父者,当为子披荆斩棘。”
“阿拉斯加迷雾重重,‘发光石头’之传说引人遐思。
世界之秘,似总与财富权谋交织。
吾需更快厘清线索,稳固根基。
金羊庄园乃家之堡垒,‘龙归’之谋乃国族之愿。
扫清孩子前行之无形障碍,则是为父者不可推卸之温柔战场。”
写罢,林承志望向窗外。
秋日的夕阳将天边染成金红,一群归鸟掠过天空。
家、国、天下、血脉、文明……千头万绪。
最终汇聚成日记的重量,和远方金羊庄园工地上未曾停息的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