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丰银行上海分行的大楼坐落在黄浦江畔，花岗岩的外墙在秋日阳光下泛着冷峻的光泽。
这座高大的希腊复兴式建筑，俯视着脚下浑浊的江水与往来穿梭的舢板。
楼内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高高的穹顶下。
办事员们穿着笔挺的制服，用英语、粤语、上海话低声交谈，办理着汇通东西的金融业务。
三楼的一间豪华会客室内，林承志与盛宣怀分坐在一张桃花心木圆桌的两侧。
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英式骨瓷茶具，银质托盘里是几样精巧的西点。
阳光透过高大的拱形窗洒入，在深红色的波斯地毯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盛宣怀今日穿着正式的官服，二品锦鸡补服，头上戴着起花珊瑚顶戴。
他目光落在林承志刚刚递过来的一份厚厚的文件上。
林承志一身深灰色西装，白衬衫，系着深色领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这身打扮在满是长袍马褂的中国官员面前显得有些突兀，却也彰显了他“沟通中西”的特殊身份。
安德烈亚斯作为“顾问”肃立在他身后。
“林公子，你这‘海防协饷基金会’的章程……倒是让老夫开了眼界。”
盛宣怀拿起那份文件，手指轻轻敲击着封面。
“老夫经手过的‘报效’、‘捐输’不计其数，多是银子一交，账目一记，后续如何支用，便是一笔糊涂账。
你这章程里，预算、审批、稽核、验收……条条框框，比户部的则例还要细致繁琐。”
林承志微微一笑：“盛大人明鉴。学生以为，善款若不善用，与弃之于地何异？
这千万两白银，若按旧例，层层经手，处处克扣，到了真正该用的地方，恐怕十不存五。
学生既承诺‘报效’，便希望这银子每一两都用在实处，见得了成效。
故而不得不立此章程，以制度约束，以透明防弊。”
林承志翻开章程，指向其中一页。
“大人请看，此处规定：基金会设‘监理会’，由大人您指派三位德高望重、精通洋务之官员，与学生指派的两位精通西式会计之人士共同组成。
任何一笔超过一万两的款项支用，必须由监理会五名成员中至少四人联署批准。
每月收支明细，须制成报表，一式三份，一份存监理会，一份报李中堂，一份……可由大人您指定可信之人随时抽查。”
“一万两就要四人联署？”盛宣怀挑眉。
“未免太过束手束脚。若是战时急需，岂不贻误战机？”
“大人考虑周全。”林承志早有准备。
“故章程中另有‘特别紧急款项’条款：
若遇战事或重大变故，经李中堂亲笔手令。
可由监理会中任意三人紧急批准，事后补全手续并详细说明。
但此类款项，每季度不得超过总额的百分之五，且需有明确去向和验收报告。”
“此外，所有采购，无论是聘请洋员、购买机器、还是订购书籍资料。
均需‘货比三家’，至少获得两家以上报价，由监理会评估后择优选用。
所有合同，须有中英文版本，明确规格、数量、价格、交货期、违约责任。
款项支付，分‘预付’、‘进度款’、‘验收尾款’三步，每步都需相应凭证。”
盛宣怀听得连连咂舌。
这套源自现代项目管理和公司财务的制度，在19世纪末的中国官场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繁琐到了极致。
但仔细琢磨，又觉得每一处都是为了堵住可能存在的漏洞。
“林公子，你这套办法……好是好。”盛宣怀放下章程，叹了口气。
“然则，太过理想。
官场之上，人情往来，利益勾连，岂是几张纸、几个章程能约束住的？
你要求‘货比三家’，若其中一家是某位大人物的亲戚所开，你比是不比？
你要求‘联署批准’，若有人就是不肯签字，你又待如何？”
这是现实问题，直指制度在中国人情社会可能遭遇的“水土不服”。
林承志神色不变：“大人所言，正是关键。
所以学生才恳请大人您亲自坐镇监理会，并选派真正公忠体国、不畏权贵、又通晓实务的干员参与。
学生相信，有李中堂和大人您做后盾，有章程明示在先，大多数宵小之辈，当不敢明目张胆伸手。
至于那些真敢顶风作案的……”
林承志眼神微冷：“章程中也规定了举报和惩戒条款。
凡查实有贪墨、舞弊、以次充好者，无论何人，一律追回款项，从严惩处，并公示于监理会。
学生虽一介布衣，亦可通过报章舆论，让某些人‘名扬四海’。”
盛宣怀深深看了林承志一眼。
这个年轻人，不仅有见识、有财力，更有一种不容动摇的原则性和……近乎冷酷的执行力。
这与官场上常见的圆滑、妥协、和光同尘截然不同。
“林公子，你可知，你这套做法，会得罪很多人？”盛宣怀缓缓道。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你把这千万两银子的路子堵得这么死。
那些原本指望从中分一杯羹的魑魅魍魉，岂会善罢甘休？”
“学生明白。”林承志坦然道。
“但学生更明白，若这千万两银子不能真正变成水师的速射炮、军官的学识、工匠的手艺。
而只是肥了某些人的私囊，那才是真正的罪过，也是对李中堂、对大人您信任的辜负。
至于得罪人……学生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已有所准备。
只求问心无愧，但求实效。”
盛宣怀沉默良久。
他想起李鸿章在密信中对林承志的评价：“此子或可成事，然锋芒太露，需善加引导，亦需善加保护。”
“罢了。”盛宣怀终于开口，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
“既然李中堂首肯，你又如此坚持，老夫便陪你做一回这‘得罪人’的差事。
监理会的人选，老夫会仔细斟酌。
章程……就按你拟的办，但一些过于严苛的条款，可稍作变通，以免执行时寸步难行。具体细节，我们再议。”
“谢大人支持！”林承志心中一松，起身拱手。
“坐下说话。”盛宣怀摆摆手。
“章程之事，暂且如此。那第一笔款项……你准备何时到位？”
林承志从安德烈亚斯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汇丰银行的本票。
每张面额十万两，总共一百张，整整一千万两白银！
“学生已准备妥当。这一千万两，随时可以转入大人指定的、与基金会联名的特别账户。”
林承志将木匣推过去。
“按照章程，首期启动资金为两百万两。
主要用于：选派人员出国之资斧安家费、速射炮及潜艇研制之先期投入、以及改善水师学堂设施及优秀学员奖励。
余款暂存生息，待具体项目预算核准后，按需拨付。”
看着那叠代表着巨额财富的本票，即使是以盛宣怀的见识和城府，也忍不住喉头滚动了一下。
如此巨款，如此干脆！
而且是以这种完全符合“新章程”的、透明可控的方式交付！
他不得不承认，林承志这种将现代资本运作理念与传统“报效”结合的方式，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效率的可能性。
“好，好。”盛宣怀收起木匣，交给身后侍立的心腹师爷。
“林公子办事，果然雷厉风行。
老夫这边也会尽快将监理会搭建起来。
首批留学人员的名单和预算，三日内给你。
至于速射炮等事，你按计划进行，需要天津、上海方面协调的，尽管开口。”
“有劳大人费心。”林承志再次致谢。
会谈基本达成预期目标。
就在两人准备结束，起身告辞时，盛宣怀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道：“对了，林公子，有件事需提醒你。
都察院那边，弹劾的风声并非空穴来风。
御史们搜集材料，也需要时间。
你这‘基金会’之事，虽然旨在为公，但如此巨额款项由你一民间之人主导，难免授人以柄。
近期，你在上海的行事，还需再低调些。你那厂子……听说规模不小？”
林承志心中一凛：“学生明白。厂子只是些民用机械的试制和维修，绝不涉足军械。”
“民用就好。”盛宣怀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承志一眼。
“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
你如今已是众矢之的，自己要多加小心。
李中堂特意嘱咐，让你身边的护卫不可松懈。”
“谢中堂和大人关怀，学生谨记。”
离开汇丰银行，坐上马车，林承志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林，情况如何？”安德烈亚斯问。
“第一步，成了。”林承志靠在座椅上，揉了揉眉心。
“但盛宣怀说得对，我们得罪的人会越来越多。
这资本在带来效率的同时，也会引来无数贪婪和嫉恨的目光。”
马车驶过外滩，车窗外是繁华的街景。
林承志望着那些西装革履的洋人和长袍马褂的华人。
“安德烈亚斯，你说，在一个古老而腐朽的体系里，注入全新的、高效的规则。
是会让它焕发生机，还是……加速它的崩溃？”
安德烈亚斯沉默片刻，缓缓道：“这取决于，是规则适应体系，还是体系适应规则。
更取决于，握有权柄的人，是否真的愿意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