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雨一直下到清晨才停歇,天空被洗刷得澄澈湛蓝,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洒进二楼的书房。
这间书房位于小楼最内侧,窗户经过特殊处理,从外面无法窥视。
书房里有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两把高背椅,以及占满一整面墙的书柜。
苏菲坐在书桌一侧,面前摊开着一沓崭新的白纸,旁边放着钢笔和墨水。
林承志坐在她对面,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准备记录。
安德烈亚斯没有进来,而是守在书房门外。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林先生?”苏菲的声音平静。
“随时可以。”林承志点头道。
“不用有压力,想到什么说什么。先从你熟悉的上海地区开始吧。”
苏菲深吸一口气,拿起钢笔,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快速写下一些关键词和名字。
“光明会在上海的核心人员,除了您已知的杜兰德和梅耶,还有几个关键角色。”
苏菲的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
“首先是乔治·哈德逊,表面上是怡和洋行的高级经理,实际负责与英国领事馆及租界工部局的联络,以及部分资金的中转。
他住在愚园路,有个中国姨太太,喜欢跑马和收藏红酒。”
“其次是‘教授’,我们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德国人,秃顶,戴金丝眼镜。
他名义上是同济医院的顾问医师,实际是光明会的‘技术评估员’。
负责评估从中国获取的各种技术情报的价值,并筛选可能被吸收或利用的中国技术人员。
他住在法租界霞飞路的一栋公寓里,独居,有严重的哮喘,每周三下午会去一家德国面包房买黑麦面包。”
林承志快速记录着,心中暗惊。
这些信息非常具体,包括生活习惯和弱点,对于监视、接触甚至“处理”都极具价值。
“行动人员方面,”苏菲继续道。
“除了您遭遇过的那种外围雇佣的死士,光明会自己培养的‘清洁工’数量不多,但更专业。
在上海,我知道的有两个。
一个绰号‘蝰蛇’,华人,三十岁左右,左脸有一道疤,擅长用毒和制造意外,平时伪装成码头苦力头目。
另一个叫卡尔·伯格,德裔,前普鲁士士官,枪法极准,擅长跟踪和狙击,表面身份是某德资洋行的仓库管理员。”
苏菲顿了顿,补充道:“这些人通常不直接听命于杜兰德,而是由梅耶通过一条独立的链条指挥。杜兰德更多负责情报分析和政治操作。”
“很详细。”林承志赞许道。
“那么,他们在清政府内部的渗透呢?你之前提到过一些。”
苏菲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这方面,我知道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光明会非常重视对清政府,特别是对新兴洋务派和海关系统的渗透。
根据我接触过的零散信息和杜兰德偶尔的得意之言,至少有几个方向是确认的。”
苏菲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名词:“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海关总税务司”、“南北洋通商大臣衙门”。
“总理衙门里,有个姓联的章京,似乎与光明会有金钱往来,定期提供一些非核心但能反映朝廷风向的文书摘要。
此人好赌,在外欠下巨额债务。”苏菲说道。
“海关方面,赫德爵士本人应该与光明会没有直接关联,但他手下的一些外籍帮办和华人通事,有被收买的嫌疑。
特别是广州、上海、天津几个大关。
光明会通过他们,可以监控特定商品的进出口,获取关税数据,甚至影响某些敏感货物的查验。”
“至于南北洋大臣衙门……”苏菲看向林承志。
“李中堂和盛宣怀大人身边,我不敢断言,但他们的幕僚班子和下属机构里,肯定有被渗透的。
比如,天津机器局和江南制造总局,都有光明会关注的技术目标。
杜兰德曾暗示,他们能够获得一些新式枪炮的试制进度和部分参数。
我怀疑,可能有中层技术人员或管理人员被收买。”
林承志的眉头深深皱起。
这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
技术泄露的渠道可能就在内部!
“另外,”苏菲的声音压低了一些。
“光明会似乎对中国的电报网络非常感兴趣。
他们一直在尝试渗透或控制关键的电报局,特别是上海电报总局和连接北京-天津-上海的主干线。
目的可能是监听官方和商业通讯,甚至可能在关键时刻截断或篡改信息。”
电报!林承志心中一凛。
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通讯的保密和畅通至关重要!
这个情报太关键了!
苏菲说了将近一个时辰,从上海说到广东,再到天津,甚至提到了北京的一些风吹草动。
她不仅提供了人名、职务、地点,还分析了这些人的性格弱点、可能的把柄、以及光明会通常的运作模式和联络暗号。
苏菲甚至凭记忆画出了一张简略的光明会远东组织架构草图,标明了已知的人员关系和资金流向。
当苏菲终于停下笔,将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十几页纸推给林承志时,她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耗费了极大的心力。
林承志接过那些纸张,快速浏览。
越看,心中越是震撼。
这份情报的价值,远超他的预期!
它不仅仅是一份名单,更是一张深入光明会在华网络的路线图!
有了它,他不仅可以被动防御,更能主动出击,精准地打击敌人的要害!
“苏菲……这份东西,太重要了。”林承志抬起头,由衷地说道,“谢谢你。”
苏菲摇了摇头,露出一丝疲惫释然的笑容:“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些信息在我脑子里,既是负担,也是武器。
现在交给您,我终于可以……稍微轻松一点了。
只希望它们真的有用。”
“有用,非常有用。”林承志肯定地说道。
“这能帮我们避免很多陷阱,也能让我们找到反击的机会。”
他小心地将那些纸张收好。
“你好好休息。这些信息,我会立刻安排可靠的人去核实和跟进。另外……”
林承志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关于你母亲的死……你之前说杜兰德给你看了‘最终净化’报告。
那份报告,你还记得具体内容吗?比如时间、地点、执行人?”
提到母亲,苏菲的眼神黯淡下去,手指微微收紧。
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道:“报告是德文的,很简短。
时间是1878年6月15日。
地点只写了‘瑞士,某疗养院’。
执行人……代号是‘清道夫’,没有真实姓名。
原因就是我之前说的,‘理念偏离,试图联系外部,构成不可接受风险’。
报告末尾有当时远东分部负责人的签字批准,签字人叫……冯·海因里希。
杜兰德说,这个冯·海因里希后来在非洲的一次行动中死了。”
1878年,瑞士。
林承志记下了这些信息。虽然遥远,但未必不能查。
“我明白了。”林承志站起身。
“你今天辛苦了。好好休息,想吃什么告诉赵妈。我会再来看你。”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说道:“对了,你昨天说的那个黑色笔记本……我们的人已经拿到了。”
苏菲眼睛一亮:“真的?没有惊动他们?”
“我们的人扮成查电表的工人,趁公寓看守换班的空档进去的。
东西还在原处,看来他们还没来得及彻底搜查或者没找到那个暗格。”林承志说道。
“笔记本已经送过来了,稍后我会让人拿给你。你可以看看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苏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本笔记本里,有更多她凭记忆无法完全复现的细节和加密记录。
林承志离开书房后,苏菲独自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中百感交集。
交出这些情报,就像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枷锁。
但她也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光明会就彻底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了。
她将全部的希望和未来,都寄托在了林承志身上。
片刻后,赵妈敲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用布包裹的方形物体。
“小姐,这是少爷让人送来的,说是您的东西。”
苏菲接过,打开布包,里面正是她那本黑色烫金封面的皮质笔记本。
锁还完好无损。她抚摸着熟悉的封面,心中感慨万千。
这本笔记,记录了她这些年作为“夜莺”的许多秘密,也记录了她内心的挣扎和疑惑。
她找出之前藏在内衣暗袋里的一枚小小的钥匙,打开了笔记本的铜锁。
翻看着里面用各种代码和密语记录的内容,许多记忆的碎片被重新串联起来。
她拿起笔,开始在新的纸上,将笔记本中一些更隐秘、更关键的信息解码、翻译、补充到刚才的报告里。
楼下,林承志将苏菲提供的报告交给了安德烈亚斯。
“立刻复印三份,原件用最高等级加密,通过圣殿骑士团的渠道。
一份送欧洲总部存档分析,一份送天津给盛宣怀大人和李中堂参考,另一份我们留存。
复印件,给徐文伯先生送一份过去,特别是关于上海和广东的部分,请共济会协助核实和监控。”林承志快速吩咐。
“明白!”安德烈亚斯接过报告,神情严肃。
“林,有了这个,我们至少不再是睁眼瞎了。
那个‘联大人’和电报局的事,尤其需要立刻处理。”
“没错。”林承志眼神冷冽。
“先从我们能动的开始。
通知‘老周’,动用一切资源,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监控名单上所有在上海的人员。
特别是那个‘教授’和两个‘清洁工’。
另外,让福伯通过商业渠道,查一下那个乔治·哈德逊的财务状况和癖好。
至于清廷内部……需要更谨慎。我会亲自写信给盛宣怀大人。”
价值已经兑现。
反击的序幕,即将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