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墙外似有若无的敲击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晓兰心中漾开一圈警惕的涟漪后,便复归沉寂。接连几天,风平浪静。院墙外再无异常动静,街道上也没有陌生车辆或面孔长时间徘徊。那种被多方窥伺的感觉,仿佛随着春日的深入,悄然稀释在了暖融融的空气里。
但林晓兰知道,这只是表象。越是平静,越可能意味着暗处的酝酿已近尾声,或者转换了策略。她像一只感知到气压变化的鸟,羽毛下的肌肉悄然绷紧,等待着未知的风向。
四月的天,孩儿的脸。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席卷了京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风变得尖利,带着湿冷的潮气,抽打着刚刚舒展开的嫩叶。院里那片小药圃的幼苗,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林晓兰找了旧席片和稻草给它们做了简易的遮挡。
这种天气里,毕业分配的消息,也像这阴冷的空气一样,迟迟不肯明朗。系里开了几次动员会,传达了“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扎根基层”的精神,但具体的分配方案和名单,却像捂在厚棉被里的暖水袋,只透出点温热,看不清轮廓。小道消息倒是传得沸沸扬扬,谁谁家里有关系能留京,谁谁可能被分去边疆,真真假假,搅得人心浮动。
林晓兰稳坐钓鱼台。表格交了,该表达的意愿表达了,剩下的,尽人事,听天命。她把更多精力投入到最后一学期的课程和毕业考试的准备中,同时也更频繁地回家,帮着大姐林晓梅一起,将药坊的账目、原料库存、生产记录梳理得井井有条。她甚至开始着手整理一份简单的“操作手册”,将几种主要药膏的标准化生产步骤、原料鉴别要点、常见问题处理方法,用最浅显易懂的语言记录下来。万一她真的离开,李婶、张姨在大姐的指导下,也能基本维持药坊的运转。
商标注册的受理通知书被她仔细收好,这小小的纸片,是“晓兰药坊”迈向正规化的第一块基石,也是她在可能的谈判中,一份微不足道却象征意义的筹码。
倒春寒的第二天,雨终于下来了。不是春雨的细润,而是冷冰冰的、连绵不绝的雨丝,将天地间染成一片灰蒙蒙的湿冷。林晓兰撑着家里那把补过伞骨的旧黑伞,从学校图书馆回来,裤脚和布鞋都湿了小半。胡同里积水的地方映出破碎的天光,冷冷清清,少有行人。
快到家门口时,她看见院墙外站着一个人。没打伞,就那样直挺挺地立在斜风冷雨里,穿着一件半旧的军绿色雨衣,帽檐压得很低,水珠顺着雨衣下摆不断滴落。是陆建军。
林晓兰心头一跳,快步走过去:“陆大哥?你怎么在这儿?怎么不进去?”她下意识地将伞往他那边偏了偏。
陆建军抬起头,帽檐下的脸被雨水打湿,更显冷硬,但眼神却比这天气要暖一些。“刚回来,路过,看看。”他言简意赅,目光在她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和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刚从学校回来?”
“嗯。”林晓兰点头,雨水敲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别站这儿了,快进去吧,雨大。”她伸手想去拉他,指尖触到他冰凉的雨衣袖口,又触电般缩回。
陆建军没动,反而从雨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递给她:“给。”
“是什么?”林晓兰接过,入手有些分量,隔着油纸能摸出是书或文件的形状。
“一些关于部队卫生所常用中成药制剂的内部资料摘要,还有……上次你提过的,关于小型手工皂制作原理的几篇翻译文章。”陆建军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低沉,“可能对你有点用。”
林晓兰愣住了。她只是在书店随口提过一句想找相关书籍,他竟然记下了,还专门找来资料?心里的某个角落,像被这冰冷的雨水浸泡过的冻土,悄然松动,渗出一丝温热的泉涌。
“谢谢……”她嗓子有些发干,握紧了手里的油纸包,冰冷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却传递来奇异的暖意,“你……任务结束了?”
“告一段落。”陆建军没有多说,目光越过她,望向紧闭的院门,“家里都好吧?”
“都好。”林晓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雨幕中的小院安静伫立,窗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透出里面昏黄温暖的灯光,“大姐的婚事很顺,药坊也还平稳,就是……毕业分配还没信儿。”
“快了。”陆建军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她,眼神深邃,“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或者……看到特别的人?”
林晓兰心头一凛,立刻想起了那夜的敲击声和之前书店里的目光。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如实相告:“前些天晚上,好像听到院墙外有石子敲击的声音,很短,就几下。还有之前在书店,感觉有人盯着,不止一个。”她顿了顿,“但最近几天,又好像没了。”
陆建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展开。“知道了。”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老猫’那边,我们摸到了他一个更固定的落脚点,在通县那边。他最近和津门过来的人接触少了,可能风向有变。”他顿了顿,“至于别的……你不用太担心,他们现在应该不敢有大动作。你的毕业分配,孙老那边也帮忙递了话,情况对你有利。”
他的话信息量很大,既说明了暗处势力的动态,也点明了明处可能存在的转机。更重要的是,他透露出的“孙老递话”和“情况有利”,像一束微弱却坚定的光,穿透了毕业季的迷雾和倒春寒的阴冷,照进了林晓兰心里。
“谢谢你,陆大哥。”她抬起头,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和他之间挂起一道透明的水帘。水帘那头,是他棱角分明的脸和沉静可靠的眼眸。水帘这头,是她自己微微加速的心跳和掌心包裹着的、带着他体温的油纸包。
“不用谢。”陆建军移开目光,看向淅淅沥沥的雨幕,“我该走了。这个,”他指了指她手里的油纸包,“回去再看。最近天气不好,多注意,晚上关好门窗。”
“嗯,我知道。你……你也当心。”林晓兰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肩膀。
陆建军对她点了点头,没再多言,转身迈入雨幕。军绿色的雨衣很快与灰蒙蒙的背景融为一体,消失在小巷尽头。
林晓兰撑着伞,在雨里站了一会儿,直到他的身影完全看不见,才转身推开院门。油纸包被她紧紧捂在怀里,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仿佛隔绝了那些纷乱的思绪和暗处的寒意。
堂屋里,王桂香正在灯下纳鞋底,见她回来,连忙起身:“回来了?淋湿了吧?快换衣服!炉子上煨着姜汤呢,我去给你盛!”
“妈,不着急。”林晓兰将伞放在门口,脱下湿了的外套,“刚才陆大哥来了,送了点东西。”
“陆同志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这大雨天的……”王桂香有些嗔怪,又有些心疼,“他人呢?”
“他有任务,匆匆走了。”林晓兰解释着,走到炉子边,感受着那一点橙红的暖意。姜汤的辛辣香气弥漫开来,混合着家里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她回到自己小屋,关上门,小心地拆开油纸包。里面果然是几份装订整齐的资料,纸张有些旧,但字迹清晰。一份是关于几种常见外伤、感冒中成药的配伍原理和简易制法(显然是经过筛选、不涉密的版本),另一份则是用娟秀的钢笔字誊抄的、关于油脂皂化反应和简易冷制皂工艺的译文,甚至还附了几张手绘的简易工具图。
资料实用,字迹用心。林晓兰一页页翻看着,窗外的冷雨似乎都远了。她能想象他如何在这些天的任务间隙,留心搜集这些,又如何一笔一划地誊抄翻译。这份心意,沉重而朴实,像他这个人一样。
她将资料仔细收好,和商标受理通知书放在一起。然后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连绵的雨丝。
倒春寒虽冷,但终究是强弩之末。雨再大,也浇不灭泥土下种子萌发的渴望,更阻隔不了人与人之间,那些悄然传递的、微光般的温暖与支撑。
毕业分配的迷雾,暗处势力的蛰伏,家庭的牵绊,未来的迷茫……这一切依然存在。但此刻,林晓兰心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也更加坚定。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有要守护的家人,有逐渐成长的事业基础,有师长前辈的关照,还有……一份沉甸甸的、来自某个沉默寡言却行动力惊人的男人的支持。
雨声淅沥,夜色渐浓。但小屋里的灯光,和她眼中重新点亮的光芒,足以照亮前行的方向,也足以温暖这个春寒料峭的雨夜。她知道,无论接下来的路是分是合,是明是暗,她都已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去迎接,去开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