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晚霞的余晖也被深蓝色的夜幕吞没。胡同里家家户户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星星落在了人间。院子里,那几株刚刚经历过倒春寒的小药苗,在夜晚微凉的空气里静静伫立,叶片上凝结起细小的露珠,反射着各家窗户里透出的、暖黄的光。
林晓兰将下午买回的新书和陆建军送来的资料并排放在书桌上,就着煤油灯橘黄色的光晕,一页页仔细对照着看。手工皂的原理并不复杂,关键在于油脂的配比、碱液的浓度、以及搅拌和皂化的过程。那些手绘的简易工具图,给了她更直观的印象。她一边看,一边在心里盘算:家里还有些过年攒下的猪油底子,碱可以去杂货店买土碱,模具……或许可以先用现成的饭盒或者找木匠订做几个简单的木头框子。至于添加的草药,空间里有干燥的薄荷、金银花,还有上次陆建军带来的艾草种子虽然刚发芽,但空间里成熟的艾叶储备充足……
一个模糊但可行的计划,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形。这不仅仅是丰富药坊产品线,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准备——无论毕业分配将她引向何方,她都有能力,也有意愿,将这门手艺做得更深、更远。
夜深了,家里人都已睡下。院子里安静得能听见露水滴落的微响,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犬吠。煤油灯的灯芯偶尔噼啪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
林晓兰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正准备收拾一下休息,忽然,院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敲门声。
“笃,笃笃。”
不是急促的拍打,也不是随意的叩击,而是两下一停,再一下,带着一种约定般的节奏。声音不大,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分明。
林晓兰的心脏骤然一缩。这么晚了,会是谁?家人早已睡熟,邻居更不会这个点来打扰。是暗处的人?还是……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到堂屋门边,没有立刻开门,也没有出声,只是侧耳倾听。
门外一片寂静。仿佛刚才的敲门声只是她的幻觉。
但她的感知力,却清晰地捕捉到门外那熟悉的气息——沉稳、内敛,带着一丝夜风的寒意和不易察觉的疲惫。是陆建军。
他怎么又来了?而且是在这样的深夜?
林晓兰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涌上一股混杂着担忧和一丝莫名悸动的情绪。她没有犹豫,轻轻拉开门栓,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照亮了门外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陆建军没有穿雨衣,只穿着那件半旧的军装外套,肩头似乎被夜露打湿了少许,泛着深色的痕迹。他站在清冷的月光里,眉眼更显深邃,脸上的线条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有些冷硬,但看向她的目光,却比月光柔和。
“陆大哥?”林晓兰压低声音,带着疑问。
“嗯。”陆建军应了一声,声音也比白日更低哑些,“吵醒你了?”
“没有,我还没睡。”林晓兰摇摇头,侧身让开,“快进来,外面凉。”
陆建军没有立刻进来,而是先朝胡同两侧快速扫了一眼,确认无人,才闪身进了院子,并顺手将门虚掩上。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警觉。
院子里,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夜露的清润和院子里草木微涩的气息。
“这么晚,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林晓兰引着他往堂屋走,心提了起来。
“不算出事。”陆建军跟着她走进堂屋,没有坐下,就站在门口那片月光与灯光的交界处,“刚得到确切消息,你的毕业分配,基本定了。”
林晓兰呼吸一滞,转过身看着他:“定了?去哪里?”
“留在本市。具体单位还没最后下文,但方向是结合你的专业和……‘晓兰药坊’的实践经验,参与支持街道集体卫生和社区服务相关的生产指导工作。”陆建军言简意赅,目光落在她脸上,留意着她的反应,“孙老和系里几位老师都出了力,认为你有特长,有基层基础,这个安排能发挥你的作用。”
留在本市!结合专业和药坊实践!这几乎是她能想到的最理想的结果!一股巨大的、混合着释然和喜悦的暖流冲上心头,让她一时有些说不出话,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陆建军,眼底映着跳动的灯火和窗外的月光,亮得惊人。
陆建军看着她眼中瞬间迸发的光彩,冷硬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丝极细微的弧度,但很快又抿紧了。“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沉凝下来,“这个安排,也会把你和药坊,更明确地推到台前。刘干事那边,还有他背后的人,不会没有动作。最近,我们发现‘老猫’手下的几个人,在你们这片和区工业局附近都出现过。他们可能也在等这个结果。”
喜悦如同潮水般稍稍退去,露出了底下坚硬的礁石——现实与风险。林晓兰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我明白。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怕走到亮处。他们想要什么,尽管来谈,只要合乎规矩,不越底线。”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陆建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有赞许,有探究,似乎还有一丝……复杂的,近乎怜惜的情绪?但这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林晓兰以为是月光造成的错觉。
“你有准备就好。”他从军装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铁皮盒子,递给她,“这个,你收好。”
林晓兰接过,入手微凉,很轻。“这是?”
“一点防身的东西。”陆建军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寻常物件,“里面是特制的辣椒粉和石灰粉混合,遇到紧急情况,对准对方眼睛撒出去,能争取时间。开关在侧面,平时别乱动。”他简单地示范了一下那个隐蔽的卡扣。
林晓兰捏着那冰凉的小铁盒,心里五味杂陈。他连这个都替她想到了。
“陆大哥,我……”
“拿着。”陆建军打断她的话,不容置疑,“我知道你能应付很多事,但多一分准备,总没坏处。”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我可能……接下来一段时间,任务会比较紧,不一定能常过来。你自己,多小心。有事,还是老方法联系。”
他要离开?林晓兰心里那根刚刚因为好消息而雀跃的弦,又莫名地绷紧了一下。“任务……危险吗?”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问得有些逾越,脸上微微发热。
陆建军似乎怔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例行任务,不危险。”他的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月光下,她的肌肤像上好的细瓷,透着温润的光泽。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我该走了。”
“我送你。”林晓兰连忙道。
“不用。”陆建军摆手,“别惊动你爸妈。”
他走到院门口,手扶在门闩上,却没有立刻拉开。月光将他挺拔的背影勾勒得清晰而沉默。他似乎在犹豫什么,背影有一瞬间的凝滞。
林晓兰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被月光镶上银边的肩背,心跳莫名地有些乱。夜晚的空气似乎也停止了流动,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几乎能听见彼此呼吸的静默。
终于,陆建军回过头,目光穿过几步的距离,沉沉地落在她脸上。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得如同此刻的夜空,里面翻涌着许多林晓兰看不懂、也不敢深究的情绪。
“林晓兰,”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带着一种砂砾般的质感,“不管发生什么,记住,你不是一个人。”
这句话,比任何具体的承诺都更有力。它穿越了寂静的夜,穿透了林晓兰重生以来为自己筑起的、厚厚的防备心墙,直直地撞进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鼻腔有些发酸,只能用力点了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仿佛要将此刻月光下他的模样,深深地刻进脑海里。
陆建军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目光里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融入夜风。他不再犹豫,拉开门闩,闪身出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院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扉合拢,将月光和那个身影一同关在了门外。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如水的月光,无声地流淌。
林晓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冰凉的小铁盒,铁盒的边缘硌着掌心,传来细微的刺痛。而心底,却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缓慢流动,灼烧着她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她走到门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月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清冷的光痕。
门外,是渐行渐远的、沉稳的脚步声,最终消失在深巷的尽头,与夜色融为一体。
门内,是她自己清晰可闻的、乱了节奏的心跳,和那句在胸腔里反复回荡、滚烫却未能出口的话。
夜还很长。月光清冷,但心底某个角落,却被悄然点燃了一簇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火苗。这火苗照亮了前路的迷茫,也温暖了独自面对风浪的孤勇。
她知道,从今夜起,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无论他是否在身边,那份沉甸甸的守护与支撑,都已真实地存在。
而她,也将带着这份力量,去迎接属于她的、既充满希望又布满荆棘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