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景象让我瞬间清醒。
燃烧的房屋，倒塌的梁柱，焦黑的痕迹——那才是灰域降临时我家的真实结局。而眼前这个温暖完好的客厅，只是坟场从我记忆中抽取并美化的幻象。
“小远，怎么了？”母亲站起身，向我走来，脸上带着关切，“脸色这么白，不舒服吗？”
父亲也站起来：“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他们的声音、表情、动作都完美还原了我记忆中的父母。如果不是镜子揭露了真相，如果不是程野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可能真的会沉溺进去。
“...没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我只是...有点累。”
“那快去休息吧。”母亲的手伸过来，想要抚摸我的额头。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母亲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变成了困惑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
“小远？”她轻声唤道。
那一刻，即使知道是幻象，我的心仍然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我们该走了。”程野在我耳边低语，他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这不是真的。停留越久，越难挣脱。”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父母的脸。转头看向程野，发现他的脸色也不好看。他正盯着客厅另一面墙——那里原本应该是一幅风景画，但现在变成了一面全身镜。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程野现在的样子，而是一个模糊的、被束缚在容器中的身影，周围连接着无数导管和仪器。那是他作为编号c-07被净界学会囚禁时的景象。
“程野...”我担心地唤他。
“我没事。”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锚点...记住锚点。”
我也闭上眼睛，在脑海中重温那个图书馆的下午。雨声，书页的触感，解题成功的豁然开朗。我是林远，我在寻找“定序之核”碎片，我要回到现实，和程野一起。
当我们再次睁眼时，客厅的景象开始扭曲、褪色。父母的形象如同水中倒影般波动，最后消散。温暖的光线被阴冷的灰暗取代，饭菜的香味变成了陈年灰尘的气息。
几秒钟后，幻象彻底消失。
我们站在一片荒芜的平原上。
天空是永恒不变的灰黄色，没有太阳，没有云，只有均匀得令人压抑的光线。地面是龟裂的黑色土壤，寸草不生。远处散落着一些扭曲的、无法辨认原本形态的建筑残骸，像是被巨大力量捏碎后随意丢弃的玩具。
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不是听觉意义上的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意识的“回响”，仿佛无数人在同时低语，但听不清具体内容。
“这里才是真正的‘遗忘坟场’。”程野环顾四周，“刚才的‘家’是入口测试。如果我们沉溺其中，意识就会被困在那段记忆里，身体则永远留在这里，变成新的‘记忆残影’。”
我想起钟楼里那些重复动作的光影，不寒而栗。
“其他人呢？”我看向四周，没有孙启明他们的踪影。
程野感受了一下精神“都在，但分散了。孙队长和秦薇在...西北方向，大约三百米。赵毅和李锐在东南，距离差不多。他们应该也通过了各自的入口测试。”
他抬起手腕，那里戴着秦薇特制的定位装置，但屏幕上一片雪花：“坟场的能量场干扰太强，电子设备基本失效。只能靠精神链接和感知了。”
我们开始向孙启明他们的方向移动。地面松软得奇怪，每一步都陷下去几厘米，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些远处的建筑残骸在视野中似乎没有变化，仿佛我们一直在原地踏步。
走了大约十分钟后，程野突然停下。
“不对。”他皱眉，“我们没动。”
“什么？”我看向身后，我们确实留下了一串脚印，延伸向远方。
“空间被扭曲了。”程野蹲下身，抓起一把黑色的土壤，让它从指间洒落，“你看。”
土壤下落的速度不正常——太慢，而且轨迹有轻微的弯曲。
“坟场中的物理规则和现实不同。可能还有空间折叠或循环。”程野站起身，闭上眼睛，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感知。
我则警惕地观察四周。那些低语声似乎变得更清晰了一些，但我依然听不清内容。不过，我能感觉到那些“声音”中蕴含的情绪：怀念、悔恨、渴望、愤怒...它们在空气中飘荡，如同无形的触须，试图钻进我的意识。
“找到了。”程野睁开眼，指向我们左侧的一片虚空，“那里有一个空间节点。坟场像是一个被打碎的镜子，每个碎片都是一个独立的空间区域。我们需要找到正确的路径，才能到达中心——碎片应该在能量最汇聚的地方。”
“怎么找正确的路径？”
程野伸出手，掌心向上。一丝融合了银白与幽暗的光流浮现，开始缓慢旋转，然后指向一个特定的方向。
“碎片之间的共鸣。”他说，“虽然微弱，但在足够近的距离内可以感应。跟我来。”
我们转向光流指引的方向，继续前进。这次，景色开始变化。
地面不再是一成不变的黑色土壤，而是出现了奇怪的东西：半埋在土里的书本，书页已经腐烂，但封面的字迹还依稀可辨；散落的照片，上面的人脸模糊不清；断裂的钢笔、破碎的眼镜、生锈的钥匙...全都是与记忆和个人物品相关的东西。
“这些都是...被遗忘之物的实体化？”我蹲下身，小心地翻动一本半埋的书。书页一碰就化成灰烬，但在那瞬间，我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灯下读书的场景。
“小心。”程野拉住我，“不要直接接触。这些东西承载着原主人的记忆碎片，接触可能被卷入其中。”
我们绕过这些记忆的遗物，继续前进。前方的景象越来越诡异：空气中开始浮现出一些半透明的、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场景片段——一个孩子在奔跑，一对情侣在拥吻，一个老人坐在摇椅上...它们出现几秒钟就消散，然后又在别处浮现。
“坟场在‘播放’被埋葬的记忆。”程野低声说，“不要看太久，它们会吸引你的注意力，让你分不清哪段记忆是自己的。”
我强迫自己只盯着脚下的路，但那些片段还是会从眼角余光中闪过。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了一个很像程野的身影，站在一片火海中，回头看了一眼...
“那是我的记忆。”程野的声音突然响起，平静得可怕，“我被创造出来时的场景。或者应该说，‘源初之影’与现实产生连接的瞬间。”
我一惊：“你能看到我在想什么？”
“不是看到，是感应到。”程野解释，“你的情绪波动很大，而那个场景对我来说...很深刻。所以产生了共鸣。”
他停下脚步，看向那片已经消散的火海幻影。
“阿远，坟场在挖掘我们最深的记忆，不只是美好的，也包括痛苦的、想要遗忘的。你要做好准备，接下来可能会看到更多...难以面对的东西。”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了打斗声和能量爆发的光芒！
“是孙队长他们！”程野眼神一凛，拉着我加速向前冲去。
绕过一堆扭曲的金属残骸，我们看到了孙启明和秦薇。他们正在与一群奇怪的敌人战斗——那些敌人没有固定的形态，像是由阴影和破碎的影像拼凑而成的人形，攻击方式诡异多变，时而化为尖刺，时而散开成雾，时而又凝聚成刀剑。
更令人不安的是，那些影子的面孔在不断变化，有时是陌生人的脸，有时...是孙启明和秦薇自己的脸。
“是‘记忆掠食者’！”秦薇一边用能量手枪射击，一边喊道，“它们以记忆为食，会模仿猎物的记忆来发动精神攻击！不要看它们的脸！”
孙启明的状态似乎不太好，他左臂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动作比平时慢了一拍。一个影子趁机化为长矛，刺向他的胸口！
程野出手了。
他没有用那些大威力的能力，而是伸出手指，对着那个影子轻轻一点。
影子瞬间凝固，然后如同被橡皮擦抹去般，从尖端开始消散。但程野的脸色也白了一分——在这个规则异常的地方使用力量，消耗比外界更大。
“程野！林远！”孙启明看到我们，精神一振。
我们加入战局。我用的还是守夜人标配的脉冲枪，但发现效果有限——子弹能打散影子，但它们很快就能重组。秦薇的能量武器效果好些，但能量储备有限。
“它们的弱点是核心！”秦薇喊道，“每个影子都有一个核心记忆片段，找到并破坏它！”
“怎么找？”赵毅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他和李锐也赶到了。
六人重新会合，背靠背组成防御圈。影子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的低语汇成令人疯狂的合唱：
“你忘记了吗...那个雨天...”
“你说过会永远...”
“为什么抛弃我...”
“好痛...好痛啊...”
这些话语直接钻进脑海，勾起每个人心底最痛苦的回忆。我看到孙启明的身体晃了一下，赵毅的眼睛开始发红，李锐的呼吸变得急促。
“锚点！”程野大喝一声，“回忆锚点！坚守自我！”
我闭上眼睛，重温图书馆的那个下午。雨声，书页，解题的豁然开朗...那些痛苦的低语逐渐远去。
当我再次睁眼时，看到了奇异的一幕。
每个影子体内，都有一点微弱的、不同颜色的光——红色代表愤怒，蓝色代表悲伤，黄色代表恐惧，绿色代表嫉妒...那是它们核心情感的颜色。
“我看到弱点了！”我喊道，“每个影子体内有颜色的光点！打那个！”
“我也看到了！”赵毅应道，一枪精准地命中一个影子体内的红点。那个影子发出一声尖啸，彻底消散，不再重组。
其他人似乎也陆续看到了。孙启明和秦薇配合默契，很快清理了周围的影子。李锐用爆破物制造范围冲击，一次性解决了三个。
程野没有参与攻击，他站在原地，双手虚按地面，银白的光芒以他为中心扩散，形成一个稳定的领域，大幅削弱了影子的重组速度和低语的精神冲击。
五分钟后，最后一只影子被赵毅击溃。
战斗结束，所有人都喘着气，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孙启明的左臂伤口很深，秦薇正在紧急处理。
“这些鬼东西...哪来的？”赵毅擦了把汗。
“坟场的守卫，或者说是...自然现象。”程野收回力量，脸色更加苍白，“就像白血球攻击入侵的细菌。我们这些带着鲜活记忆的活人，在这里就是异物。”
“你的伤怎么样？”我问孙启明。
“死不了。”孙启明咬牙让秦薇缝合伤口，“但战斗力打折扣了。程野，离碎片还有多远？”
程野闭上眼睛感应了片刻，指向平原深处：“那个方向。但前面的能量反应很混乱，可能还有更危险的东西。”
秦薇处理好伤口，站起身，拿出一个特制的探测仪——这是她用守夜人总部带来的零件临时组装的，抗干扰能力更强。
“探测到强烈的秩序能量源，就在程野指的方向，距离大约...一点五公里。但能量读数很不稳定，在剧烈波动。”她皱眉，“还有，我检测到另一组生命信号，也在向那个方向移动，比我们靠前。”
“净界学会。”程野眼神转冷，“他们也进来了，而且比我们快。”
“必须赶在他们前面！”孙启明挣扎着站起来，“秦薇，还有精神稳定剂吗？”
“有，但第二次注射副作用会很大，可能导致意识模糊或记忆紊乱。”秦薇警告。
“管不了那么多了。”孙启明伸出手，“给我。所有人，准备注射第二剂。我们必须抢到碎片。”
秦薇犹豫了一下，看向程野。
程野沉默了几秒，点头：“注射吧。但注意，如果出现幻听、幻视，立刻报告。在这个地方失去理智，比死亡更可怕。”
我们接受了第二剂注射。这次的感受截然不同——冰凉的液体带来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仿佛灵魂被从身体里拽出一部分，情绪变得平淡，但思维也变得有些迟滞。
“药效只有两小时。”秦薇提醒，“两小时内，我们必须拿到碎片并找到回去的路。”
“够了。”程野带头向前，“跟我来，我知道最快的路。”
他再次伸出手，掌心的光流比之前更加明亮，指向平原深处的一个特定点。那里看起来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但程野却径直走向它，然后——穿了过去。
空间像水波一样荡漾，他的身影消失在空气中。
我们紧随其后。
穿过那层无形的屏障，眼前的景象再次剧变。
我们站在一座桥上。
一座由无数记忆的碎片——照片、信件、日记页、影像定格——拼接而成的、横跨虚无的桥。
而桥的尽头，是一座漂浮在虚空中的...
陵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