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在都察院那间狭小值房里的第一夜,灯火几乎未熄。
他反复研读那份关于永丰仓亏空的薄卷宗,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蛛丝马迹。
“霉变陈粮若干”、“账目略有亏空”,语焉不详,如同雾里看花。
直觉告诉他,这平静水面之下,必然隐藏着暗流。
翌日,他决定按照李璟都御史提醒的“规矩”行事。
第一步,调阅永丰仓近三年的全部出入库账册及相关文书。
他整理好官服,来到负责档案调取的司务厅。
厅内几名书吏正围着炭炉低声说笑,见他进来,笑声戛然而止,纷纷起身,脸上堆起程式化的恭敬。
“陈御史,您有何吩咐?”
一位姓王的主事迎上前。
“王主事,”
陈恪将早已写好的调阅文书递上,
“本官奉李大人之命,核查永丰仓亏空案,需调阅该仓近三年一应账册、文书,烦请用印。”
王主事双手接过文书,仔细看了又看,面露难色:
“陈御史,不是下官不肯办,只是这永丰仓虽只是京仓之一,但其账目文书浩繁,近三年的卷宗,怕是能堆满半间屋子。”
“按院里的规矩,调阅如此大量的档案,需得您本道掌道御史副署,并经司务厅郎中批红方可。”
掌道御史?
陈恪这才想起,都察院内部按地域和事务分设各道,他初来乍到,尚未明确分属哪一道,自然也没有所谓的“掌道御史”。
“那本官现属哪一道,掌道御史又是哪位大人?”
陈恪耐着性子问。
“这个……”
王主事搓了搓手,
“陈御史您是新任,吏部文书只说到本院,具体分派还需李大人或几位副都御史定夺。”
“眼下,您怕是还得等等。”
一句话,便将陈恪挡了回去。
没有分属道衙,便没有掌道御史副署,便无法大规模调阅档案。
这是规矩。
陈恪沉默片刻,没有争执,只是点了点头:
“本官知道了。”
他收回那份调阅文书,转身离开。
身后,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
他并未回值房,而是直接去了都御史李璟的公廨。
然而,李璟的门前长随客气地告诉他,都御史大人正在与几位副都御史商议要事,今日恐无暇接见。
第一次尝试,便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这墙由繁文缛节和官场潜规则砌成,柔软而坚韧,让你无处着力。
陈恪站在廊下,冬日的寒风吹拂着他的官袍。
他意识到,在京城,在这都察院,他过去那套依靠权力硬性突破、依靠技术降维打击的方法,暂时行不通了。
这里的人,或许办案能力不及他,但对于“规则”的理解和运用,却远在他之上。
他回到值房,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目光。
他没有气馁,反而更加冷静。
他铺开纸笔,开始重新规划。
既然大规模调阅受阻,那就从小处着手。
他再次仔细阅读那份卷宗,目光落在“永丰仓”和“户部”这两个关键词上。
卷宗内有户部要求核查的公函,那么,户部自身是否应该有永丰仓上报的原始账目副本?
或者,至少会有相关的统计汇总数据?
他立刻重新写了一份调阅文书,这一次,目标不再是浩如烟海的永丰仓原始档案,而是户部存档的、关于永丰仓近三年粮食收支的汇总报表及核销记录。
这份报表数据量相对较小,且属于都察院核查案件时,按规定可以向户部调阅的辅助性文件。
他再次来到司务厅。
“王主事,本官需向户部调阅永丰仓近三年收支汇总报表,这是文书。”
陈恪将新的文书递上。
王主事接过一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陈恪这么快就转变了策略,而且目标明确,合乎规章。
他仔细检查了文书格式和事由,确认无误后,终于拿起司务厅的印章,盖了上去。
“陈御史,文书已用印。”
“您可持此文前往户部清吏司接洽。”
“不过……”
王主事顿了顿,提醒道,
“户部那边,自有其章程,能否拿到,何时拿到,下官就不好说了。”
“有劳。”
陈恪接过文书,心中并无多少喜悦。
他知道,这仅仅是突破了第一道,也是最简单的一道程序壁垒。
真正的考验,在户部。
果然,当他来到户部衙门,找到对应的清吏司,呈上文书后,接待的户部主事脸上挂着礼貌而疏离的笑容。
“陈御史稍待,永丰仓的汇总报表下官需查找一番。”
“只是年关将近,部内事务繁杂,各类档案浩如烟海,恐怕需要些时日。”
那主事不紧不慢地说道,既未拒绝,也未承诺时限。
陈恪看着对方那毫无破绽的笑容,知道这便是“软钉子”。
他若催促,便是急躁,不通情理;
他若等待,便可能遥遥无期。
“既然如此,本官便等候贵司消息。”
陈恪面色平静,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满,
“只是此案乃都察院交办,还望贵司能尽快处理。”
“这是本官的联络方式,若有消息,可随时通知。”
他留下了自己在都察院的值房位置。
离开户部,陈恪走在回都察院的路上。
京城的街道车水马龙,繁华依旧,但他却感受到了一种与青州、金陵截然不同的压力。
在这里,每一道程序,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成为阻碍。
权力被精细地分割、制衡,包裹在层层叠叠的规矩之下。
他的“数据查账法”,需要建立在获取完整、真实数据的基础上。
而在这里,获取数据本身,就成了一场艰难的博弈。
回到那间冷清的值房,陈恪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渐渐暗淡的天色。
“规则……”
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
在青州,他是规则的制定者和执行者。
在这里,他是规则网络中的一个节点,必须学会在规则的缝隙中穿行。
他意识到,要想查清这“小小”的京仓亏空案,他不能仅仅依靠技术,更需要运用智慧,去理解、利用甚至驾驭这套复杂的京城官场规则。
他转身,从行囊中取出一本空白的册子,在扉页上郑重写下四个字:《京华规则初探》。
他要开始学习,学习如何在这帝国的漩涡中心,先活下去,再破局。
而此刻,他不知道的是,在户部那看似寻常的拖延背后,一双双眼睛正透过层层叠叠的官衙,默默地注视着他这位新来的、不按常理出牌的巡按御史。
永丰仓那看似微小的亏空,其背后牵连的,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深远。
一场真正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规矩壁垒之下,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