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来自宫中的垂询文书,质地柔韧,带着淡淡的御用墨香,静静地躺在陈恪的案头。
通政司转来的流程无懈可击,但这文书本身传递的信号,却重若千钧。
皇帝不仅注意到了他那套“漕船过闸章程”,更亲自开口,要他“具折以闻”其思路。
这不是对寻常臣子的态度。
这意味着,在景隆帝心中,陈恪已不再是那个仅凭一腔孤勇、死磕永丰仓案的愣头青御史,而是一个在经世实务上确有独到之处、值得亲自过问和培养的“潜力之臣”。
陈恪没有立刻动笔。
他深知,这次回奏的分量,远超以往任何一次。
这不仅是回答问题,更是一次在最高统治者面前系统展示自身理念和能力的绝佳机会。
他需要精心构思,既要充分阐述,又不能过于惊世骇俗;
既要展现才华,又不能显得骄矜。
他闭目凝神,将前世所学的管理科学、系统工程知识,与穿越后对大夏朝官僚体系、漕运实际的观察理解,在脑中反复融汇、提炼。
最终,他决定以“漕运调度新章”为引,阐述其背后“立规矩、明秩序、重数据、提效能”的核心思想。
他首先详细解释了“单向通行区”和“号牌制度”如何通过明确的规则,减少了不确定性带来的混乱和内耗,将“无序争抢”转化为“有序排队”,这正是“立规矩、明秩序”的体现。
接着,他引申开去,谈到“信息牌”的作用,强调及时、透明的信息传递是消除恐慌、建立信任、提升协同效率的基础,这便是“重数据”(虽然只是最基础的数据公示)的雏形。
最后,他点明所有这些措施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提效能”——以最小的成本和混乱,实现漕船通行的最大效率,保障朝廷命脉的畅通。
在奏折的末尾,他并未居功,而是谦逊地表示,此乃“仰赖冯侍郎信任,漕司同僚协力,方得试行”,自己不过是“偶有所得,略尽绵薄”。
同时,他巧妙地将话题稍稍引回原点:
“臣尝思,漕运、仓储乃至盐政诸事,其理或有相通之处。皆需规矩清晰,权责分明,信息可溯,方能堵塞漏洞,提升效能。”
“譬如永丰仓一案,若能厘清入库原始凭证,明确各环节权责,许多疑团或可迎刃而解。”
他没有强硬地要求继续调查永丰仓,而是将永丰仓案作为“规矩不清、信息不明导致积弊”的反面例证,自然地融入其整体施政理念的阐述中。
这既提醒了皇帝旧案未结,又展现了他从具体事务中抽象出普遍规律的能力。
奏折用工整的馆阁体誊写完毕,密封,通过通政司正式呈送大内。
接下来的等待,不再像之前那般充满焦虑,而是一种带着期待的平静。
陈恪知道,种子已经播下,能否发芽,何时发芽,已非他所能强求。
他依旧每日点卯,与赵衡等人研讨实务,关注着漕运新章的执行情况,同时也让沈括和苏十三继续以更隐蔽的方式,留意着户部与仓场的动静。
变化在悄然发生。
数日后,陈恪被都御史李璟叫去。
李璟的神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复杂,他看着陈恪,沉默了片刻,才道:
“宫里传下话来,陛下对你那份关于漕运章程思路的回奏,颇为嘉许。”
他没有说具体如何嘉许,但“颇为嘉许”四字从李璟口中说出,已足以说明一切。
“下官惶恐,必当更加勤勉。”
陈恪躬身道。
李璟摆了摆手:
“你好自为之。如今……你已简在帝心,言行更需谨慎,莫要辜负圣恩。”
这话里,有关切,有告诫,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他或许也没想到,这个当初被他视为麻烦的年轻人,竟能如此快地走到这一步。
消息总是长着翅膀。
皇帝对陈恪“颇为嘉许”的风声,很快就在一定级别的官员圈子里传开。
之前翰墨斋文会上那些矜持的年轻官员,如今再见到陈恪,态度明显热络了许多,甚至有人主动邀约探讨盐政改革的细节。
连那位曾试图“规劝”他的工部张侍郎,路上遇见时,也远远地便露出了笑容。
陈恪清晰地感受到,围绕在他身边的无形壁垒,正在迅速消融。
他依然只是六品巡按御史,但他的“分量”已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源于最高权力认可所带来的、难以言喻却真实存在的势能。
这日休沐,陈恪与赵衡、孙淼、李振三人在陈恪租赁的小院中小聚。
炭火烧得正旺,茶香氤氲。
李振难掩兴奋:
“陈兄,如今你圣眷正隆,我等也跟着沾光!以往那些对咱们爱答不理的部院司官,如今也肯正眼瞧咱们了!”
赵衡较为沉稳,抚须道:
“此乃陈兄凭借真才实学所得,亦是陛下慧眼识珠。然福兮祸所伏,瞩目之下,更需步步为营。”
孙淼点头:
“赵兄所言极是。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陈兄,盼他再立新功者有之,望他行差踏错者恐怕更多。”
陈恪看着三位伙伴,心中温暖。
他们已是一个小小的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诸位兄弟放心,”
陈恪为几人续上热茶,目光清澈而坚定,
“陛下的关注,是压力,更是动力。我等初衷不改,依旧是为朝廷效力,为百姓做实事。永丰仓案要查,漕运、盐政等积弊也要革。只是今后行事,需更讲究方法策略,善用这‘势’,方能成事。”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
“我观陛下,是位求治之君,欲革积弊,但又顾忌朝局平衡。我等日后建言或行事,当时时把握此点,既要展现锐气,提出切实方案,又要懂得团结可团结之力,减少不必要的阻力。”
赵衡三人闻言,皆若有所思地点头。陈恪这番话,已隐隐有了几分政客的成熟与韬略,不再仅仅是技术官员的思维。
“简在帝心”,意味着他真正进入了帝国权力博弈的牌桌。虽然还只是坐在末席,但至少,他拥有了参与游戏的资格。
接下来的路,将是更复杂的权衡、更凶险的博弈,以及……更广阔的天地。
陈恪饮尽杯中茶,目光似乎已穿透这小院的围墙,投向了那波谲云诡的朝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