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下的县衙后宅,比白日更显寂静清冷。
陈恪的书房内,一盏油灯如豆,映照着两人专注的脸庞。
周淳如约而至,怀里抱着一大摞沉重的卷宗。
他将县志、舆图、税赋记录、刑名案卷在陈恪的书桌上小心摊开,纸张特有的陈旧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大人,您要的卷宗都在这里了。”
周淳的气息有些微喘,这一摞卷宗可不轻。
“有劳周主簿了。”
陈恪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青州风物志》,起身亲自给周淳倒了一杯热茶。
“坐,不必拘礼。”
“今夜只有你我二人,聊聊这青州县的里里外外。”
周淳受宠若惊地接过茶杯,半边屁股挨着凳子坐下,心里有些忐忑,不知这位心思深沉的年轻县令究竟想聊什么。
陈恪没有立刻切入正题,而是拿起那本厚厚的税赋记录,随手翻开一页,指着上面密密麻麻、却又混乱不堪的数据,眉头微蹙。
“周主簿,你看这去年的秋粮征收记录,各乡数额差距巨大,备注却语焉不详,只说年景不一、民力困顿。”
“依你在此地二十年的经验看,根源究竟在何处?”
周淳没想到陈恪问得如此直接和具体,他沉吟片刻,谨慎地开口:
“回大人,青州县下辖八乡,地势有高低,田地有肥瘠,产出确有差异。”
“但历年征收多寡,往往不全在于此。”
“哦?”
陈恪放下册子,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愿闻其详。
或许是夜色的掩护,或许是陈恪真诚的态度,周淳心中的顾虑稍减,话也多了起来。
“大人明鉴。”
“譬如这北边的龙首乡,田地贫瘠,但历年征收却是足额,只因那里是县尉李大人的乡梓。”
“而东边的清河乡,本是鱼米之乡,近年来征收却屡屡不足,盖因乡绅赵家势大,其名下田亩多有隐匿、诡寄,将税赋转嫁给了普通农户,农户不堪重负,逃亡者日众,税基自然萎缩。”
他一口气说了几个乡的情况,将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关系、土地兼并的隐情、胥吏下乡催收时的层层加码与中饱私囊,都细细道来。
这些都是他二十年来冷眼旁观、积压在心,却从未有机会,也无人可说的实情。
陈恪听得非常认真,不时追问细节,内心却已掀起波澜。
“好家伙,土地兼并,税赋不公,胥吏腐败,豪强割据,这青州县简直就是古代基层治理失败的标准样本。”
“看来,清丈田亩,核实丁口,乃是整顿税赋、安顿民生的第一要务。”
陈恪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若有所思。
周淳苦笑:
“大人所言极是。只是此事牵涉甚广,动辄激起民变,呃,是激起那些乡绅豪强的强烈反弹,前任几位大人不是没想过,最终皆不了了之。”
“民变?”
陈恪冷哼一声。
“若是公平清丈,损的是豪强之利,益的是贫苦百姓,民心只会归附。”
“怕的是执行之人阳奉阴违,借机滋扰百姓,那才真会激起民怨。”
周淳闻言,浑身一震,看向陈恪的目光又多了几分不同。
这位大人,不仅能看到问题,更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执行中的关键!
接着,陈恪又询问了刑名案卷中的几起积年旧案,以及县内治安、漕运、工坊等方面的情况。
周淳一一作答,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
他越说越觉得心惊,这位陈大人思维缜密,问题总能问到点子上,仿佛对基层政务极为熟稔。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
陈恪看着桌上摇曳的灯焰,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也变得温和了许多:
“周主簿,你在青州县二十年,蹉跎至今,仍是个未入流的主簿,心中可有怨气?”
周淳没料到陈恪会问得如此私密,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有落寞,有不甘,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不敢欺瞒大人,下官也曾有过抱负。”
“只是,一介寒门书生,无背景无金银,在这官场能保全自身,已属不易。”
“怨气谈不上,只是,偶尔想起年少时读圣贤书,也曾想为生民立命,不免有些惭愧。”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带着几分文人骨子里的清高与无奈。
陈恪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站起身,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布袋,推到周淳面前。
周淳疑惑地看着他。
“这是你这个月的‘勤勉银’。陈恪微笑道,新政是你我共同推动,千头万绪,你最是辛苦。”
“这几日,你协助本官查账、立箱、拟定细则、处置王胥,桩桩件件,皆有功绩。”
“按新的绩效……嗯,功过细则来算,这是你应得的。”
周淳打开布袋,里面竟然是五两雪花花的银子!
这几乎抵得上他两个月的正经俸禄了!
“大人!”
“这如何使得!”
周淳慌忙站起,想要推辞。
他深知陈恪自己也不宽裕。
“这钱…”
“拿着!”
陈恪语气坚决。
“本官说过,能者多劳,亦应多得。”
“你之才学与勤勉,值这个价。往后,只要用心办事,俸禄只会多,不会少。”
“本官还需倚仗你,共同将这青州县治理好,让百姓能安居乐业,也让你我,不负胸中所学,不负这身官袍!”
“不负胸中所不负这身官袍。”
周淳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眼眶竟有些湿润了。
二十年来,他听惯了上官的呵斥与敷衍,见惯了同僚的钻营与倾轧,早已将年少时的理想深埋。
此刻,却被这位年轻的上官,用最实在的银子和最朴素的话语,重新点燃。
他深吸一口气,将钱袋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攥住了某种沉甸甸的承诺。
然后,他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陈恪,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大人以国士待我,周淳……必以国士报之!”
“从今往后,唯大人马首是瞻,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这一次,他的恭敬不再是出于职位尊卑,而是发自内心的认可与追随。
陈恪上前,亲手扶起他,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好!有周主簿相助,何愁青州不治!”
窗外,月色清冷。书房内,孤灯下的两人,却都觉得心中一片明亮。
权力的孤舟,终于找到了第一个可以同舟共济的伙伴。而这青州县的棋局,也终于不再是陈恪一人的独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