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淳离开的第三天,县衙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原本因《功过细则》而稍显收敛的一些老吏,如刑房的宋典吏,腰杆似乎又挺直了几分,与人交谈时,嘴角总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几个平日里还算勤勉的年轻吏员,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办事时频频出错。
陈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冷笑。他知道,这是某些人在观望,在看周淳的笑话,也是在试探他这位县令的底线和能耐。
若周淳在清河乡碰得头破血流,铩羽而归,那么刚刚树立起来的威信和推行的新政,必将遭受重挫。
“大人,”
午后,户房那个曾第一个往悔过箱投钱的年轻书吏李三,趁着送文书的机会,留在二堂。
面露忧色地低声道,
“小人听闻,清河乡那边,赵家放出话来,说周主簿,怕是连赵家庄子的门都进不去。”
陈恪面色平静,接过文书,随口问道:“你还听到了什么?”
李三见陈恪并未动怒,胆子稍大了些:“还……还说周主簿是读书读迂了,不自量力。”
“有些人在衙里私下议论,说清丈田亩是历代都做不成的事,大人您……您怕是也要步前任后尘。”
“哦?”
陈恪抬起眼皮,看了李三一眼,
“那你觉得呢?”
李三被问得一怔,随即低下头,声音却带着几分坚定:
“小人……小人觉得大人和周主簿与前任不同。”
“至少……大人是真想做事,也真惩办了王胥,还给了小人等一条凭本事吃饭的路。”
陈恪点了点头,语气缓和:
“你能这么想,很好。”
“记住,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不是别人说出来的。”
“回去做事吧,用心办事,本官不会亏待实干之人。”
“是,大人!”
李三仿佛受到了莫大鼓励,躬身退下。
打发走李三,陈恪踱步到窗边,看向清河乡的方向。
周淳那边没有任何消息传回,这本身就是一种信息——情况必然不顺利,甚至可能陷入了僵局。
“赵家……”
陈恪眼神微冷。
他知道,光靠周淳带着几个书生和衙役,想要硬撼盘踞地方多年的豪强,确实力有未逮。
他需要给周淳创造突破口,也需要给县衙里这些观望者,再下一剂猛药。
他回到书案前,取出一张空白的告示用纸,略一沉吟,提笔蘸墨,开始书写。
——《青州县衙首次“勤勉银”核定发放公示》
他将周淳离开前初步核定的各房吏员本月绩效等级(优、良、中、差),以及对应的“勤勉银”数额,工工整整地列出。
其中,李三等几个表现突出的年轻吏员,名字赫然排在前面,后面标注的银钱数额,足以让大多数胥吏眼红。
而如宋典吏等几个敷衍塞责、甚至暗中使绊的老吏,则只得了“中”评,勤勉银寥寥无几。
写毕,他叫来一个亲信杂役:“将此公示,张贴于县衙大门外的醒目之处。”
“再让人敲锣通知,半个时辰后,本官将在二堂,亲自发放首次‘勤勉银’。”
“是,大人!”
当那墨迹未干的公示贴出时,县衙内外顿时一片哗然。
胥吏们挤在公示前,寻找着自己的名字和等级,或喜形于色,或面色铁青,或难以置信。
百姓们也围拢过来,对着榜单指指点点,尤其是看到那几个平日里名声不错的年轻吏员拿到了厚赏,更是议论纷纷。
“看到没?”
“李三那小子,这个月竟多拿了二两银子!”
“啧啧,宋扒皮这次可没捞着好,看他那张老脸往哪搁!”
“陈大人这是动真格的啊!”
“干得好真给赏!”
半个时辰后,二堂内。
气氛凝重而微妙。
所有胥吏齐聚,目光都聚焦在堂上那个装满碎银子的木盘上。
陈恪端坐主位,周淳不在,他便亲自唱名发放。
“户房书吏,李三!”
“本月考评:优!勤勉银,二两!”
陈恪声音清朗。
李三激动得脸都红了,在众人羡慕、嫉妒各异的目光中,上前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二两银子,声音发颤:
“谢……谢大人!”
“小人定当更加努力!”
“刑房差役,赵虎!本月考评:良!勤勉银,一两!”
“工房匠吏,孙七……。”
一个个名字念出,拿到赏银的人喜气洋洋,没拿到或拿得少的人则面色难看。
当念到“刑房典吏。
“宋明!”
“本月考评:“中,勤勉银,三钱!”
时,宋典吏的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勉强上前,接过那少得可怜的银子,手都在微微发抖。
陈恪看着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宋典吏,可是觉得考评不公?”
“若有异议,可查阅《功过细则》,或向暂代周主簿职责的本官申述。”
宋典吏嘴角抽搐了一下,感受到四周投来的各种目光,尤其是那些年轻吏员毫不掩饰的快意,他最终艰难地低下头:
“下……下官无异议。”
“无异议便好。”
陈恪不再看他,继续发放。
这场公开的绩效发放,像一场无声的惊雷,在所有胥吏心中炸响。
它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号:这位年轻的县令言出必行,赏罚分明。
以往靠资历、靠关系混日子的时代,可能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就在发放即将结束之时,一名风尘仆仆的衙役快步闯入二堂,正是跟随周淳前往清河乡的两人之一!
“大人!”
衙役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急促,
“周主簿命小的快马回报!”
“清河乡清丈已打开局面,赵家旁支三房赵贵,已同意配合官府,率先清丈其名下田亩!”
消息传来,满堂皆惊!
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老吏,脸色瞬间变得精彩纷呈。
而李三等年轻吏员,则面露振奋之色。
陈恪心中一定,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道:
“知道了。告诉周主簿,稳扎稳打,本官等着他凯旋。”
“是!”
衙役领命而去。
二堂内,一片寂静。
陈恪目光缓缓扫过堂下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面如死灰的宋典吏身上,什么也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了。
这场无声的较量,胜负已分。
周淳用行动证明了他的能力和价值,而陈恪,则用绝对的掌控力和对下属毫无保留的支持,将人心这块最重要的基石,夯得更加坚实。
团队的雏形,终于在风浪的考验中,变得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