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县令要搞“新制培训”的消息,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在青州县衙炸开了锅。
三日培训,地点就设在平日里审案的二堂。
当各房胥吏怀着各异的心情踏入堂内时,都被眼前的布置弄得一愣——公案被挪到了一边,取而代之的是几排简陋的长条凳。
正前方立着那块画满奇怪符号的木架板,周淳主簿和李三肃立一旁,而陈县令,竟也坐在前排,摆出了一副旁听的姿态。
这架势,让原本还有些喧闹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各自寻了位置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前方,充满了好奇、疑虑,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周淳深吸一口气,走到木板前。他知道,今日这场合,既是培训,更是立威,是推行新制的关键一步。
“诸位同僚,周淳清了清嗓子,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自今日起,县衙公务将依新制而行。”
“所谓新制,核心便是‘表格’与‘流程’。”
“今日,便由我与李三,为大家详解这‘公文处理单’与‘税粮征收进度表’之填写规范与流转程序。”
他拿起炭笔,开始在木板上勾勒,对照着实物样本,逐项解释“公文处理单”上每一个栏目的含义和作用。
起初,堂下还算安静,只有周淳的声音和李三偶尔的补充。
但随着讲解深入,尤其是当周淳提到“紧急程度需经办人初步判定”、“拟办意见需言之有物”、“归档编号需唯一且连续”这些具体要求时,底下开始响起细微的骚动。
“这‘拟办意见’该如何写?”
“以往不都是直接呈送上官定夺么?”
一个工房的老匠吏挠着头,满脸困惑。
“还有这‘紧急程度’,万一我判错了,耽误了事,岂非是我的罪过?”
刑房一个中年差役小声嘀咕,面露难色。
更多的人则是盯着那表格发愣,仿佛在看天书。
他们习惯了口头汇报、凭经验办事,这种将一切落在纸面、环环相扣的方式,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束缚和不安。
这时,刑房的宋典吏,耷拉着眼皮,不阴不阳地开口了:
“周主簿,照这么说,往后是不是连放个屁,也得先填张单子,写明缘由、时辰、风向,再找上官批示存档啊?”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讥讽,引得几个与他相熟的老吏发出低低的哄笑。
堂内气氛顿时一僵。
周淳脸色微沉,正要开口,却见坐在前排的陈恪缓缓抬了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陈恪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却清晰地传遍整个二堂:
“宋典吏这个问题,问得好。”
众人一愣,连宋典吏自己也愣住了。
陈恪站起身,踱步到木板前,目光扫过众人:
“本官可以明确告诉诸位,往后,不是‘放屁’要填单子,而是所有关乎公务、关乎民瘼、关乎朝廷法度的事,都必须有记录、有流程、有责任人!”
他语气陡然转厉:
“为何?”
“就是为了杜绝有人浑水摸鱼!”
“就是为了让能干事、想干事的人,不受窝囊气!”
“就是为了让那些推诿扯皮、甚至暗中伸手的人,无处遁形!”
他指向那块木板:
“这表格,这流程,看似繁琐,实则是保护!保护诸位不被无故追责,保护公务不被无故拖延,保护朝廷赋税不被无故侵吞!”
“它是一面镜子,照得出勤勉,也照得出怠惰。照得出清廉,也照得出污秽!”
“觉得难?”
“觉得不习惯?”
陈恪冷哼一声,
“那是因为诸位以往过得太‘容易’,太‘习惯’了!”
“从今日起,那些‘容易’和‘习惯’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想继续在县衙当差,就得学会新规矩!”
“学不会的,现在就可以去周主簿那里登记,本官绝不为难,多发一个月俸禄,礼送出境!”
一番话,掷地有声,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那些原本还在窃笑、抱怨的人,瞬间噤若寒蝉,脸色发白。
宋典吏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与陈恪对视。
李三和几个年轻吏员,则听得胸中热血沸腾,只觉得扬眉吐气。
陈恪震慑住场面,语气稍缓,对周淳道:
“周主簿,继续。”
“今日讲解完毕后,每人发放空白表格样本,回去抄写练习。”
“明日此时,抽查!”
“不会者,扣罚本月‘勤勉银’!”
“三次不会者,按方才所言处置!”
“下官遵命!”
周淳精神大振,再次看向那复杂的表格时,只觉得它不再是负担,而是权力的具现,是秩序的基石。
“培训继续。”
这一次,再无人敢公开质疑抱怨,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瞪大了眼睛,生怕漏掉一个字。
尽管依旧有人眉头紧锁,有人抓耳挠腮,但一种名为“规矩”的意识,已经开始强行植入这些胥吏的脑海。
陈恪坐回位置,看着台下众生相,内心毫无波澜。
他知道,思想的转变非一日之功。
但他更相信,在明确的赏罚和绝对的权威之下,习惯,是可以被重塑的。
这场培训会,就是一场思想的清丈,他要丈量出哪些是可塑之才,哪些是必须清除的顽石。
制度的车轮,已经开始缓缓转动,任何试图阻挡它的人,都将被无情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