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巳时未到,陈恪已端坐于都察院一间专用于问话的偏厅内。
厅内陈设简单,一桌两椅,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零星飘着细雪。
他特意选了这处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避免不必要的关注。
石勇扮作普通衙役,侍立门外,气息内敛,眼神却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
陈恪面前摊开着永丰仓的管理日志和那份记录着矛盾的摘录,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在等,等那个掌管仓场记录的关键小人物——司库赵德明。
这次问话,是他精心策划的一次试探,一次在规则框架内的“敲山震虎”。
他并不指望能从赵德明口中直接撬出核心秘密,但他要看看,当压力传导至这个节点时,水面之下会泛起怎样的涟漪。
辰时三刻,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却在偏厅门外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低低的、带着惊慌的交谈声。
陈恪眉头微蹙。
片刻后,偏厅的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却不是赵德明,而是司务厅那位钱主事。
他脸色有些发白,额角见汗,快步走到陈恪面前,压低声音,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陈……陈御史,出事了!”
“永丰仓那边刚传来消息,那赵德明,赵司库……他……他昨夜在家中,失足坠井溺亡了!”
“什么!”
陈恪猛地站起身,案几被带得一晃。
他瞳孔骤缩,死死盯住钱主事,
“何时的事?”
“消息可确切?”
“千真万确!”
钱主事咽了口唾沫,
“是永丰仓大使亲自派人来报的,说是昨夜赵德明酒后归家,天色昏暗,失足跌入了自家后院的废井里,直到今早才被发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惧。
失足坠井?
溺亡?
偏偏在他即将被问话的前夜?
陈恪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这不是意外!
这绝不可能是什么该死的意外!
对方动手了!
而且如此狠辣,如此果决!
他们甚至不屑于玩弄更复杂的干扰手段,直接选择了最彻底、最残忍的方式——灭口!
一股巨大的愤怒和冰冷的寒意交织着涌上心头。
他感觉自己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搏斗,你刚刚触碰到它的一片衣角,它便已挥刀斩断了所有可能暴露自身的线索。
赵德明一死,天气记录与霉变理由的矛盾,瞬间成了死无对证!
他甚至可以想象,对方接下来会如何“完善”赵德明“酒后失足”的证据,将一切抹平。
“陈御史,您看这问话……”
钱主事小心翼翼地询问,眼神闪烁。
陈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缓缓坐回椅子。
他知道,此刻无数双眼睛正通过钱主事,观察着他的反应。
愤怒、失措,都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一种公式化的凝重:
“既然人已亡故,问话自然取消。”
“钱主事,依例记录在案,并代本院向永丰仓表达哀悼之意。”
钱主事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平静,愣了一下,才连忙躬身:
“是,是,下官明白。”
他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仿佛这间偏厅是什么不祥之地。
偏厅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陈恪沉重的呼吸声。
他看着窗外愈加密集的雪花,眼神冰冷如铁。
他低估了对手的凶残与胆量。
也高估了京城规则对某些人的约束力。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一条人命,轻贱如同草芥。
赵德明的死,像一记重锤,敲碎了他之前试图在规则内解决问题的幻想。
这京城,远比他想得更黑暗,更血腥。
但同时,这也像一剂猛药,彻底激起了他骨子里的执拗与血性。
“规则……”
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峭到极点的弧度,
“既然你们先坏了规矩,那就别怪我不讲章法了。”
他不再试图仅仅做一个恪守规则的御史。
赵德明的血,让他明白,在这场博弈中,他需要的不仅是智慧,更要有雷霆手段,要有直面黑暗、甚至比黑暗更狠的决心。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对石勇低声吩咐了几句。
石勇眼中精光一闪,默默点头,身影迅速消失在廊庑尽头。
陈恪回到值房,关上门。
他没有再去看那些卷宗和笔记。
他需要新的策略,更直接,更有效率的策略。
赵德明死了,但永丰仓还在,那条隐藏在漕运、仓场和户部之间的利益链条还在。
他铺开一张新的纸,提笔蘸墨,笔尖悬停片刻,重重落下!
这一次,他写的不是核查文书,也不是问话申请。
他在写信。
一封通过隐秘渠道,直接送往端郡王夏明哲府上的密信。
信中,他没有提及赵德明之死(此事尚未公开,他不能授人以柄),而是以极其凝练的语言,陈述了永丰仓账目存在的重大疑点,以及核查过程中遇到的“不同寻常的阻力”,并隐晦地指出,此事可能牵扯甚广,非他一介巡按御史所能独立彻查。
他恳请郡王,在“合适的时候”,于陛下面前略作提点。
这不是求援,而是借势,是将其相的火星,预先埋到更高的层面。
同时,他给苏十三和沈括下达了新的、更为明确的指令:
放弃所有温和的、外围的调查,集中全部力量,不惜代价,深挖与永丰仓往来密切的那几家货栈背景,以及重点查清赵德明死后,其家眷的动向,及其家中可能遗留的任何与仓场事务相关的痕迹!
他要双管齐下,明面上借助更高层的力量施加压力,暗地里则以更凌厉的手段,直插对方要害!
赵德明的死,如同一把淬毒的刀,悬在了他的头顶,也彻底斩断了他的退路。
他站在值房中央,感受着窗外渗入的寒意,眼神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这京仓的浑水,他蹚定了!
而这第一局,对方虽然狠辣地斩断了他伸出的触手,却也让他真正看清了对手的轮廓与底线。
接下来,该他出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