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阁库的故纸堆,终究没能提供关于赵文康的直接罪证。
此人履历清白,考功平平,偶有几句“勤勉有余,锐气稍逊”的评语,更像是官场常见的敷衍之词。
都察院旧日的弹章里,也寻不到他的名姓,仿佛真是个谨慎到滴水不漏的人物。
然而,沈括那边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大人,”
沈括的声音压得极低,即便在值房内也如同耳语,
“宝昌钱庄那边,查到了些东西。”
“三年前,赵文康的夫人王氏,以其远房侄儿的名义,在宝昌钱庄存入了两笔银子,每笔五百两,合计一千两。”
“存单约定,三年期满,本利一并支取。”
一千两!
一个正五品京官,年俸不过百余两。
即便算上冰敬、炭敬等常例,要攒下这笔钱也绝非易事。
“可有凭证?”
陈恪心头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
“钱庄底档上有记录,但署名是其侄儿王伦。”
“属下设法核验过,王伦只是南城一个寻常的绸布店员,绝无可能拥有如此巨款。”
“而且,存入的时间点,恰好在赵文康副署核销通州西仓一笔‘特大霉变’粮损之后不到半月。”
沈括语速加快,
“更重要的是,属下发现,近半年来,这位‘王伦’曾数次前往隆昌号在城西的一处货栈,似乎是去……收取一些‘货样’。”
线索像几条散乱的丝线,在此刻骤然交织!
赵文康,户部仓务审计的特定经手人;
其家人通过白手套,在隆昌号关联钱庄存入来源不明的大额资金;
存款时间与经手核销的仓损案件高度吻合;
并且,这个白手套还与隆昌号存在私下往来!
这不再是模糊的推测,而是一条指向利益输送的、清晰且危险的链条。
赵文康,很可能就是隆昌号乃至其背后势力,在户部内部精心培植、专门用于“处理”仓务麻烦的关键一环!
陈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
证据依旧单薄,那存单署名并非赵文康本人,完全可以被推诿掉。
直接弹劾,成功率极低,反而会打草惊蛇。
但,规则之内,并非只有弹劾一条路。
他想起《则例》中关于“咨询”的条款。
御史若对某些政务存疑,可向相关部院发出“咨文”,要求对方就特定事项做出“解释说明”,这并非正式弹劾,更像是一种质询或调研,对方按例也需回文。
一个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他铺开都察院特用的题本用纸,提笔蘸墨,略一思忖,落笔书写。
他并未提及宝昌钱庄,也未指控赵文康贪墨,而是以“学习旧例,厘清权责”为名,就“京通各仓非正常损耗核销之标准与流程”向户部提出咨询。
文中,他列举了近三年数起核销案例(自然包括了赵文康经手的那几起),特别指出其中“损耗比例过高”、“核销依据似嫌单薄”之处,并“恳请”户部明确:
此类核销,由何司何官主要负责审核、用印副署之官员各自权责如何界定、后续有无追踪复核机制以防流弊?
通篇语气谦恭,完全是虚心求教的姿态。
但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软刀子,精准地划向赵文康所在的岗位和其经手的敏感案例。
尤其最后关于“权责界定”和“防流弊”的追问,更是隐隐指向了可能的失职或徇私。
这是一次标准的“规则内”试探。
他将自己对规则的理解,化为了这次看似温和、实则锋芒内敛的攻击。
文书起草完毕,他按规定流程,送往都察院堂上官值房副署用印。
今日轮值的恰是那位对他不冷不热的右副都御史。
对方接过文书,快速浏览一遍,目光在陈恪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看出他这“虚心求教”背后真正的意图。
但文书内容确实挑不出毛病,最终,他还是提笔副署,盖上了都察院的大印。
“送往户部。”
陈恪将用印完毕的文书交给值守的书吏,平静地吩咐。
他知道,这封咨文一旦送入户部,首先看到并需要做出初步应对的,极有可能就是那位清吏司郎中——赵文康。
他这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轻轻地拨动了草丛。
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那条可能隐藏的“蛇”,受惊之后,会做出何种反应。是继续潜伏,还是仓皇游走?
抑或是……反噬?
陈恪坐回椅中,目光透过值房狭小的窗户,望向户部衙门的方向。
京城的天空,依旧是一片压抑的铅灰色。
惊蛇,方能寻踪。
他倒要看看,这潭深水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庞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