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干部电报里“借力打力”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陆子谦脑海中的迷雾。对手携“重礼”以势压人，他不能硬抗，但可以顺势而为，借力化解！这“力”从何而来？就在这改革开放的大势之中，就在更高层面的布局里！
他立刻给杨干部回了一封更长的加密电报，详细说明了周启明提出的合资条件及其隐藏的风险，特别是关于技术锁死和供应链控制的条款。他请求杨干部，利用其渠道，将这一情况向上反映，重点强调：这不是简单的招商引资，而是涉及本土核心工业企业自主发展权的关键博弈，对方目的不纯，若让其得逞，恐将扼杀清纺联盟乃至清州本土纺织业的创新活力，形成外资依赖。
同时，他给在省城宣传系统工作的朋友也打了电话，没有直接说合资的阴谋，而是以“请教”的口吻，探讨在引进外资过程中，如何更好地保护民族品牌和自主知识产权，并将周启明那份“完美”协议中的几个关键陷阱条款，以假设案例的形式提了出来。那位朋友在体制内浸淫多年，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表示会“关注”此事。
做完这些，陆子谦开始了他的第二步棋。他让顺子通过各种关系，散播出几条看似无意、实则经过精心设计的消息：
第一条，清纺集团陆子谦厂长，对与海外侨商周启明先生的合作极为重视，但鉴于涉及金额巨大、技术复杂，联盟内部需要时间详细论证，确保国有资产保值增值，并对全体职工负责。这条消息显得陆子谦稳重、负责，符合官方对国企负责人的期待。
第二条，隐约透露，清纺联盟自有的一些技术改进，已经引起了“更高层面”相关技术部门的“兴趣”，正在评估其价值和推广前景。这条消息虚实结合，旨在抬高自身身价，暗示周启明并非唯一的选择，甚至可能不是最好的选择。
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通过工会系统和非正式渠道放出风声，说联盟职工对合资后可能带来的管理模式变革、岗位调整乃至“技术被外人掌控”心存忧虑，需要厂领导做好解释和安抚工作。这等于提前给市里打预防针，如果合资谈崩，原因可以部分归结于“职工情绪”和“稳定大局”，而非他陆子谦个人抗拒外资。
消息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迅速泛起涟漪。市里相关领导的态度果然发生了一些微妙变化，从最初急切催促，变成了“既要积极争取，也要稳妥推进”、“要充分尊重企业自主权和职工意愿”。
另一边，周启明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在第二次非正式接触时，他脸上的儒雅笑容虽然依旧，但话语间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自信，多了几分探究。
“陆厂长，听说贵联盟内部，对合作还有一些不同的声音？”周启明端起茶杯，状似随意地问道。
陆子谦叹了口气，演技自然流露：“周先生明鉴。我们毕竟是多家厂子联合，职工人数众多，想法难免不一。大家都担心，引进新生产线后，原有的技术会不会被淘汰，老工人能不能适应，岗位会不会有变化。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处理不好，会影响稳定啊。”他巧妙地将技术归属的核心矛盾，转移到了职工安置和社会稳定的层面，这是当下各级领导最敏感的问题。
周启明目光闪动了一下，他身边的阿鬼（指环男）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神似乎更冷了几分。
“理解，理解。”周启明放下茶杯，“不过，机遇稍纵即逝。我们带来的不仅是资金设备，还有广阔的国际市场。拖延下去，对双方都是损失。”他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施压。
“周先生说的是。”陆子谦点头，“我们正在加紧论证，也希望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既能让合作顺利推进，又能消除内部的顾虑。”他表现得极为诚恳，仿佛真的在为此努力。
会谈在一种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周启明表示会再等一天，希望届时能有一个明确的答复。
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天。陆子谦表面上稳坐钓鱼台，内心却也焦急。他布的局已经起了作用，延缓了对方的攻势，但还不足以彻底击退他们。杨干部那边的“力”，还没有反馈。
就在这天晚上，陆子谦办公室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他抓起听筒，里面传来杨干部略显兴奋但又刻意压低的声音：“子谦，电报收到。情况已反映上去，引起了重视！有个情况，或许可以利用——国家正在酝酿一个‘重点行业技术引进与消化吸收专项资金’的试点计划，旨在支持有条件的本土企业，在引进技术的同时，确保自主创新能力的提升！首批试点可能会倾向于东北老工业基地有技术基础、有改革精神的企业！相关调研小组，近期可能就会下去！”
陆子谦的心脏猛地一跳！东风来了！
这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政策！如果清纺联盟能纳入这个试点，获得国家专项资金的支持，那么周启明那三百万美元和所谓的先进生产线，吸引力将大打折扣！他完全可以凭借试点企业的身份和政策支持，理直气壮地拒绝那份包藏祸心的合资协议，转而寻求更有利于技术自主的引进方式！
“消息可靠吗？调研小组大概什么时候到？”陆子谦强压激动，低声追问。
“绝对可靠！渠道很硬！时间不确定，但应该就在近期，你们清州作为改革典型，很可能在名单上！你要做好准备，拿出真东西来！”杨干部语气笃定。
“明白了！太感谢了！”陆子谦挂断电话，深吸一口气，眼中光芒大盛。
他立刻行动，连夜召集赵师傅和技术骨干，将联盟成立以来的所有技术改进、创新点、研发规划整理成册，务必突出“自主”、“创新”和“消化吸收再创造”的能力。同时，他让周大伯准备好联盟管理、经济效益、带动就业等方面的详实数据。他要给可能到来的调研小组，展现一个充满活力、拥有核心技术潜力、值得国家扶持的优秀本土企业联盟形象！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陆子谦毫无睡意，站在窗前，看着晨曦微光中渐渐苏醒的厂区。有了国家试点政策这把“尚方宝剑”，他面对周启明，终于有了足够的底气和回旋余地。
第二天上午，周启明如约再次来到清纺厂，准备进行最后的谈判。市外经委的钱副主任也一同前来，脸上带着期待又有些紧张的神色。
然而，这一次，陆子谦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而坚定的变化。他不再像前两次那样表现得顾虑重重、需要时间，而是自信从容，开门见山：
“周先生，钱主任，经过联盟管委会慎重研究和充分论证，我们非常感谢周先生的厚爱，但对于合资协议中的部分条款，特别是关于技术知识产权归属和未来供应链的安排，我们认为需要基于更平等、更有利于保障我方长期发展利益的原则，进行重大修改。”
周启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钱副主任也愣住了，没想到陆子谦会如此直接地提出异议。
“陆厂长，我们的条件已经非常优厚……”周启明试图挽回。
“优厚与否，取决于站在什么角度。”陆子谦打断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清纺联盟的目标，是成为具有国际竞争力的自主品牌，而不是某个国际资本的附庸加工厂。关于技术引进和合作，我们更倾向于采取技术购买、合作研发等更能保障我方自主权的模式。当然，如果周先生愿意在此基础上谈，我们依然欢迎。”
周启明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身边的阿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指环，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陆子谦。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钱副主任试图打圆场：“子谦同志，这个态度是不是……”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秘书小张快步走进来，在陆子谦耳边低语了几句。陆子谦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光芒，他抬起头，对周启明和钱副主任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
“周先生，钱主任，实在抱歉，刚接到市里通知，有一个关于企业技术升级的紧急会议需要我参加，恐怕今天的会谈要暂时到此为止了。”
周启明盯着陆子谦，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变幻不定，他显然不相信这突如其来的“紧急会议”只是巧合。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脸上重新挂起那种公式化的儒雅笑容，但眼底已是一片冰寒。
“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陆厂长了。看来，陆厂长是另有高就了。”他意味深长地说完，带着浑身散发着冷气的阿鬼，转身离去。
钱副主任看了看陆子谦，又看了看周启明离开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叹了口气，也跟了出去。
陆子谦站在办公室里，知道与周启明的正面交锋，暂时以对方的退却告一段落。但他很清楚，以周启明和其背后组织展现出的能量和手段，绝不可能就此放弃。他们就像潜伏在暗处的猎豹，一次扑空，只会让他们更加谨慎，等待下一个更致命的机会。
而那个戴着指环的阿鬼，离去时最后投来的那道冰冷目光，让陆子谦明白，真正的危险，并未远离，只是转入了更深的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