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岛外围，一处僻静的洞府内。一盏油灯散发着昏暗的光。
作为杀手的本能，影杀从来不用灵石照明，哪怕只是那么一丝丝的灵力波动都可能会暴露他一样。
影寻缓缓睁开双眼，长期的囚禁与折磨让她显得十分虚弱，但那双曾经洞察虚实的眼眸，在确认自己身处安全环境后，逐渐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她看着眼前为她输送灵力、稳定伤势的影杀，眼神复杂难明。
“为什么？”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你背叛了尊者，却又为何要冒险回来救我？这莫非是……什么新的任务？”她被控制和背叛得太久，早已习惯了用最深的恶意去揣度一切，包括这位数千年的故友。
影杀收回手掌，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布下了一道隔音结界，确保两人的谈话不会被外人听去。
“影寻，你看我现在，像是被控制的模样吗？”影杀摊开手，任由她审视。
影寻仔细感知着影杀的气息、神魂波动。确实，他身上那股属于暗影尊者的、令人窒息的灵魂烙印痕迹虽然还存在，但却变得极其微弱，仿佛被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压制、隔绝了。他的眼神清明，气息沉稳，与以往那种即便隐藏也带着一丝僵硬的“傀儡”状态截然不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影寻眼中的警惕稍减，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不解。
影杀叹了口气，开始缓缓讲述自己的遭遇。从奉命追杀林穆凡反被镇压，到被种下主仆契约，再到跟随林穆凡一路征战，目睹他如何对待敌人，又如何对待自己人，毫无保留，和盘托出。
“最初，我也以为此生尽毁，将永世为奴。”影杀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沧桑，“但主人他……他与暗影老贼完全不同。”
他看向影寻，眼神认真：“他虽以契约控制我，却从未肆意折辱，反而在一次次行动后，逐步放松了对我的神魂束缚。他言明，凤鸣阁旨在对抗暗影，庇护此界，阁内上下，无论出身，皆需同心同德，一致对外。他还私下里告诉我，只要我心向凤鸣阁，不负阁规，这契约……或许有朝一日，他会想办法解除。”
“解除主仆契约？”影寻瞳孔微缩，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这等控制他人的终极手段，哪有主动解除的道理？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影杀理解她的怀疑，“但当你见过空衍祖师，感受过那等存在的无上威严后，你就会明白，主人与其师门，所图甚大，主人的心胸气度，绝非暗影老贼那等只知掌控、掠夺的宵小可比。”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无比的敬畏：“那位空衍祖师，修为深不可测，我曾有幸远远感受过一丝气息……那是凌驾于此界天道之上的存在！在他眼中，莫说我等，恐怕就连那暗影老贼或许连蝼蚁都不如。但正因如此，他们根本不屑于用控制蝼蚁的方式来彰显权威。主人秉承其师之道，行事自有其准则。”
影寻沉默了。空衍祖师的名号她虽是第一次听到，但她隐约从暗影尊者暴怒时的只言片语中听到过凤鸣阁有一位绝世大能，能让那老贼都讳莫如深的存在，其实力可想而知。
影杀趁热打铁，语气变得低沉而唏嘘：“影寻，你还记得吗？数千年前，你我二人携手，于微末中创立影杀阁。那时虽然干的也是活在阴影里、刀头舔血的勾当，但至少……我们是自由的，是为了我们自己的信念和未来在拼搏。”
他的话语勾起了影寻尘封的记忆。那时，他们年轻气盛，凭借过人的天赋和默契，在混乱的黑暗中杀出一片天地，影杀阁之名曾令多少人闻风丧胆。虽然艰辛，虽然危险，但那时的他们，眼中是有光的。
“可是后来呢？”影杀的声音带着痛楚，“暗影老贼看中了我们的能力，以绝对的力量强行镇压，种下禁制，将我们变成他麾下两条最听话的狗、也最锋利的刀！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动辄打骂惩戒，何曾将我们当人看过？我们历尽艰辛才创立的影杀阁，其实早就成了他暗影楼下属的一个刽子手据点，你我不过是高级点的工具而已！”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影寻的心上。她想起了那些年被驱使着去做各种违背本心、血腥残忍的任务；想起了稍有差池便被禁制折磨得生不如死的痛苦；想起了暗影尊者那永远冰冷无情、充满利用和蔑视的眼神……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那是积压了数千年的恐惧与屈辱。
对比影杀口中那个虽然也有约束，但却给予尊重、甚至承诺未来自由的凤鸣阁，对比那位深不可测却似乎并不屑于控制他们的空衍祖师，以及那位手段强硬却行事光明的主人—林阁主……
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看着影寻眼中不断变幻的神色，挣扎、回忆、痛苦、以及一丝微弱的希冀，影杀知道，她已经动摇了。
他伸出手，轻轻按在影寻消瘦的肩膀上，语气无比诚恳：“影寻，我们被当做狗一样使唤了数千年，还不够吗？如今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摆脱控制，重新为自己而活，甚至……可以向那个将我们尊严践踏在地的老贼复仇的机会！林阁主有实力，有底蕴，更有对抗暗影老贼的决心！追随他，我们不是在更换主人，而是在为自己选择一条新的、有尊严的道路！”
他凝视着影寻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留在黑暗里继续做一条随时可能被抛弃的狗，还是抓住这缕光明，搏一个重新挺直腰杆做人的未来？影寻，我们……还要继续这样苟活下去吗？”
客舍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声。影寻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显然内心正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数千年的阴影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但对自由和尊严的渴望，如同星星之火，一旦被点燃，便有了燎原之势。
不知过了多久，影寻终于缓缓抬起头，原本灰暗的眼眸中，重新亮起了一丝决绝的光芒。她看着影杀，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真的能帮我们报仇？”
影杀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相信他能！而且，只有他能！”他顿了顿，又低声道:“你知道主人他现在是何等修为吗？我们花费千年时光修炼到化神，已被称为天才。可主人他，至今修行还不足百年。”
影寻震惊的转头，看到影杀坚定的神情，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沉声道：“好……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选的路……我跟你走！”
这一刻，两位在阴影中挣扎了数千年的老友，终于在绝望的深渊边缘，抓住了一根名为“希望”的绳索。
而暗影尊者，在失去了一个得力干将影杀后，又即将永远地失去另一位不可或缺的臂助——影寻。
洞府内，灯火如豆，在墙壁上投下两人微微晃动的影子。隔音结界阻断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剩下彼此清晰的呼吸与心跳。决定既下，紧绷的心弦似乎松弛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与对未来的不确定。
影寻靠在软垫上，望着跳动的灯焰，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搭档的任务吗？”
影杀正给她倒水的手微微一顿，嘴角不自觉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岁月的沧桑与一丝怀念。“怎么会忘。南疆瘴雨林，刺杀那个叛逃的长老。你当时还是个新人，紧张得连‘影遁’都差点失灵，踩断了一根枯枝。”
影寻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是啊，要不是你反应快，用‘暗影替身’引开了那老鬼的含怒一击，我怕是早就交代在那里了。”她顿了顿，语气复杂，“那时候……你明明可以独自完成任务，甚至把我当诱饵，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影杀将水杯递给她，目光平静：“影杀阁初创，就我们两个光杆阁主。损失任何一个，都是断了半边翅膀。更何况……”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语，“那时候觉得，你这丫头虽然莽撞，但眼神里有股不服输的狠劲，像极了……当年不甘平庸的我。”
“是不甘平庸，还是不甘心永远活在臭水沟里？”影寻接过水杯，指尖有些冰凉，语气带着一丝自嘲，“我们创立影杀阁，取名‘影’，是自知身处黑暗。取名‘杀’，是以此谋生。但最初的心愿，不过是希望能在这见不得光的世界里，杀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不必再仰人鼻息，能稍微……活得有点尊严。”
“是啊。”影杀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回忆的悠远，“那时候虽然危险，虽然辛苦，但每一次完成任务，看着影杀阁的名声一点点打响，收集到的资源一点点积累，觉得未来……总归是攥在自己手里的。”他想起两人在简陋的据点里，对着粗糙的地图规划未来，为了一个目标的分配争得面红耳赤，又在深夜互相包扎伤口，沉默地分享着来之不易的灵酒……那是刀光剑影中，仅存的一点暖意。
影寻的眼神也飘忽起来，仿佛穿越了数千年的时光：“我记得，有一次我们被仇家围困在‘断魂崖’，弹尽粮绝，你都准备燃烧本源拼命了……是我发现了崖底那条隐秘的暗河。我们顺着冰冷刺骨的河水漂流了三天三夜才逃出生天。上岸的时候，你几乎都要昏迷过去了，却还死死抓着我的手腕，说‘没死成，就得继续活下去，影杀阁不能就这么没了’。”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拖着我，肩膀被水底暗礁划得深可见骨。”影杀看向她，目光里有一种超越了战友、近乎亲人的复杂情感，“我们……是彼此在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稻草。没有你，影杀阁早散了；没有我，你或许也活不到今天。”
这话让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数千年的相伴，从微末到崛起，再到坠入更深的深渊，他们之间早已不是简单的搭档关系。是彼此最信任的依靠，是黑暗中唯一能交付后背的人，是见证了对方所有狼狈、挣扎与偶尔软弱的唯一存在。
“可后来……还是没了。”影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影杀阁没了，尊严也没了……我们都成了被操控的提线木偶。”她闭上眼，仿佛又感受到了那禁制发作时，灵魂被撕裂般的痛苦，以及暗影尊者那如同看待工具般的冰冷眼神。
“所以，我们现在抓住了另一根稻草，也许是……唯一一根能带我们爬出深渊的绳索。”影杀的声音坚定起来，“林阁主和他背后的凤鸣阁，或许是我们摆脱过去，重新拿回‘自己’的唯一机会。这一次，我们不再是为了建立一个活在阴影里的杀手组织，而是为了……真正站在阳光下，哪怕只是片刻也值得。”
影寻睁开眼，看向影杀，那双曾洞察无数阴谋与生死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她缓缓点了点头，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
“这一次，别再松手了。”
影杀郑重回应：“不会了。除非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