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流水般淌过,转眼又是月余。苏曼娘缠绵病榻,赵家小楼愈发显得死气沉沉,而火葬场旁的小院里,陈随风这棵幼苗,却在无声无息间,抽枝展叶,显露出些许不凡的端倪。
这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一层薄雾如同轻纱笼罩着院子和远处的荒冢。老蔫像往常一样,早早起身,抄起墙角的扫帚,准备清扫院中昨夜被风吹落的枯叶。他刚推开屋门,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站在了院子中央,正是随风。
孩子只穿了单薄的寝衣,背对着屋门,一动不动地站着,面朝东方那即将破晓的天际。他的身姿挺拔,全然不似一个五岁幼童应有的模样,倒像一株迎着晨露的小松。老蔫心下诧异,放轻了脚步,没有立刻上前打扰。
只见随风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凝视着那片正由鱼肚白逐渐染上淡金与橘红的天空。他的呼吸悠长而平稳,胸脯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竟隐隐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薄雾在他身边缭绕,初升的朝阳将第一缕金光镀在他柔软的发梢和侧脸上,那双过于黑亮的眸子里,倒映着天光云影,深邃得不见底。
老蔫看得有些呆了。这孩子……在做什么?他从未教过他这些,珍鸽似乎也从未刻意引导。这姿态,这气息,浑然天成,仿佛他本就该如此站立,如此呼吸,与这天地、与这晨光朝露本是一体。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静谧。几个半大的小子,是附近棚户区里的顽童,平日里调皮捣蛋惯了,此刻正追着一只羽毛凌乱、惊惶失措的花公鸡,嘻嘻哈哈地冲到了院门附近。
那公鸡被追得急了,扑棱着翅膀,慌不择路,“咯咯”惊叫着,一头就扎进了珍鸽家没有完全关拢的院门,在院子里没头苍蝇似的乱窜起来,鸡毛和尘土飞扬。
“抓住它!”
“别让它跑了!”
小孩子们吵嚷着也跟着涌到门口,探头探脑,却一时不敢闯进来。谁都知道这院子里住的是火葬场的老鸨,大人们都叮嘱过少来这边嬉闹。
老蔫眉头一皱,正要上前驱赶这些顽童,并把那扰人清静的公鸡撵出去。却见一直静立不动的随风,缓缓转过了身。
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那只惊慌失措的公鸡,又扫过门口那几个带着畏惧和好奇神色的半大孩子。没有寻常孩童看到小动物时的兴奋,也没有被喧哗惊扰的不悦,他的眼神里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与了然。
就在那只公鸡跌跌撞撞快要撞到墙角水缸的时候,随风忽然抬起小手,对着那公鸡的方向,极其轻柔地虚虚一按。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
但奇迹般地,那只原本惊恐万状、四处乱扑的公鸡,动作猛地一滞,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温和的力量安抚了下来。它不再尖叫,不再乱窜,只是站在原地,急促起伏的胸脯渐渐平复,歪着脑袋,用那双豆大的眼睛,疑惑地看向随风。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连门口那几个吵闹的顽童也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随风迈开小腿,不紧不慢地走到那只安静下来的公鸡旁边,蹲下身,伸出白嫩的小手,轻轻抚摸着公鸡背上凌乱的羽毛。他的动作自然而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和力,那公鸡竟没有丝毫反抗,反而顺从地低下头,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咕咕”声。
“莫要追它了,” 随风抬起头,看向门口那几个呆若木鸡的孩子,声音奶声奶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它受了惊,让它歇歇。”
那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这诡异的场景镇住了。他们看着那个比他们小得多的孩子,和他手下那只异常温顺的公鸡,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毛,又有些敬畏。为首的那个大孩子嚅嗫着应了一声:“哦…哦…知道了…” 然后拉了拉同伴的衣袖,几个孩子灰溜溜地转身跑了,连那只公鸡也不敢要了。
老蔫站在屋檐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他看得分明,随风绝没有碰到那只鸡,只是那么虚虚一按……那鸡怎么就突然安静下来了?还有他刚才对那群孩子说话时的神态语气,哪里像个五岁的娃娃?
随风安抚了一下那只公鸡,然后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它。那公鸡仿佛听懂了似的,迈着步子,不慌不忙地自己走出了院门,消失在薄雾里。
做完这一切,随风才像是完成了晨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转身看向老蔫,脸上露出一个纯真无邪的笑容:“爹,早。”
老蔫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觉得喉咙发干,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他只能看着儿子迈着稳稳的步子走回自己身边,伸出小手,牵住了他粗糙的食指。
那小手温热柔软,与寻常孩童无异。可老蔫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想起随风平日里异于常人的沉静,想起他偶尔看向某些东西时那过于透彻的眼神,想起珍鸽身上那份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
这孩子,绝非池中之物!
老蔫低头,看着儿子乌黑的发顶,心中百感交集。有骄傲,有担忧,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窥见了某种巨大秘密边缘的悸动。他将那只粗糙的大手覆在随风的小手上,紧紧握住。
“早,风儿。” 他瓮声瓮气地回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朝阳终于完全跃出了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驱散了薄雾,将整个院子照得透亮。方才那短暂而神奇的一幕,仿佛只是晨光中的一个幻影。但老蔫知道,那不是幻影。他家的风儿,已经开始显露其不凡的英姿。而这,或许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这乱世,这上海滩,将来会因这个孩子,掀起怎样的风浪?老蔫不敢深想,只是将那只小手握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