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峰的名字,成了盘龙县府大院里最新的风向标。
他所到之处,压抑的空气自动退散,人人脸上都堆满和煦的春风。
信访办那栋不起眼的小楼,从人人避之不及的冷宫,一跃成了院里最炙手可热的所在。
老钱主任彻底活成了“秦办首席吹鼓手”的模样。
他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把秦峰那只半旧的玻璃杯擦得晶莹剔透,再掐着点,泡上从县长秘书那里软磨硬泡求来的特供碧螺春。
“秦办,您看,文件我都按您的意思分好类了。”
“秦办,小食堂中午特意留了小炒黄牛肉,我这就去给您端来!”
秦峰的办公室里,人流不息。
有来汇报思想的,有来请教工作的,还有许多只是想在他面前混个脸熟的。
曾经那位热衷涂口红的女同事和跛脚的男人,如今俨然成了信访办的左右门神。
他们殷勤地为秦峰挡驾,小心翼翼地过滤着来访者,生怕哪个不长眼的人,搅扰了这位新贵的清净。
“跃进水库除险加固项目办公室”的牌子,终于在万众瞩目中,挂在了信访办小楼的隔壁。
崭新的红木牌匾,烫金的颜体大字,在日光下亮得有些刺眼。
挂牌仪式那天,县长李卫民亲自到场剪彩,县电视台的摄像机全程跟拍,场面风光无限。
秦峰作为项目办的常务副主任,身着笔挺的白衬衫,站在李卫民身侧,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和微笑。
然而,所有的风光,都只停留在牌匾挂上的那一刻。
仪式结束,人群散去。
秦峰推开项目办的门。
里面除了几张新得还散发着刺鼻油漆味的办公桌椅,空无一人。
这就是马建设的反击。
在之前的常委会上,李卫民力主项目办的人、财、物三权独立。
马建设却以“项目重大,必须加强县委统一领导,集中全县资源办大事”为由,轻描淡写地将项目的人事提名权和财务审批权,牢牢划归到了县委书记办公室。
他给了秦峰一个无比响亮的头衔。
一个风光无限的舞台。
然后,抽走了所有的演员和道具。
秦峰,成了盘龙县官场最新的笑话——一个光杆司令。
第二天,秦峰去了县委组织部。
“秦主任啊,欢迎欢迎!”分管人事的副部长挺着啤酒肚,热情得过分,亲自将他迎进办公室,亲自泡茶。
“关于项目办的人员编制问题,我们部里高度重视,已经开会研究过了。”副部长吹了吹茶沫,慢悠悠地开口。
“但是呢,你也知道,县里的编制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实在是紧张得很。我们正在积极跟市里沟通,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
秦峰从组织部出来,面无表情,径直走向财政局。
财政局长的答复,堪称滴水不漏。
“秦主任,项目资金绝对不是问题!县里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保障跃进水库的安全!”
“只是这笔款项数额巨大,程序上必须走得规范。目前资金申请报告已经递到马书记那里了,等书记的批示一落下来,我们这边立刻拨款!”
皮球被干脆利落地踢了回来。
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消息在县府大院里不胫而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秦峰身上,等着看他的反应。
是去找李卫民哭诉?
还是头破血流地去闯马建设的办公室?
可秦峰什么都没做。
他回到那个空荡荡的项目办,安安静静地坐了一整个下午。
桌上,连一杯水都没有。
傍晚时分,他起身,直接去了县长办公室。
李卫民正在办公室里焦躁地来回踱步,地上的烟头已经攒了一小堆。
看见秦峰进来,他立刻迎了上去,脸上写满了歉意与压抑的怒火。
“秦峰,这事是我的责任!我没想到马建设的手段这么赤裸裸!”
“他这是要把你活活架在火上烤死!”
秦峰摇了摇头,示意李卫民不必激动。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刚写好的报告,递了过去。
“李县长,我不打算在这些事情上跟他们纠缠。”
李卫民困惑地接过报告。
目光落在标题上,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关于成立跃进水库项目民间监督小组及加强舆论宣传工作的几点建议》。
“这……”
李卫民完全没看懂秦峰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秦峰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人,我不要组织部给的。”
“钱,我也不等财政局批的。”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李卫民面前晃了晃。
“我只要三样东西。”
“第一,我请求县委县政府下发一个正式文件,成立一个由王老三、张承业这些老工人、老技术员组成的‘项目民间监督小组’,授予他们对工程质量、工程进度的全程监督权。”
李卫民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
让一群上访户去监督政府项目?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第二,我需要县电视台,给我,也给这个监督小组,做一期专题访谈节目。在晚间新闻时段播出,连续播一周。”
李卫民的呼吸都停滞了。
这更是把一把双刃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秦峰伸出第三根手指,他的最后一个要求,让李卫民彻底呆立当场。
“第三,我需要一辆能下乡的车。不要新车,就要县府车队里那辆快报废的北京吉普212的使用权,越破越好。”
办公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李卫民捏着那份薄薄的报告,手竟在微微发抖。
他设想过秦峰会提出一百种反击的方案,却唯独没想过是这三条。
这三招,不痛不痒,软弱无力。
这哪里是反击?
这分明是举手投降,准备去搞些花里胡哨的表面文章来自我安慰了。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秦峰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退缩或气馁。
但他什么也没看到。
“秦峰,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这三招,根本碰不到马建设一根汗毛!”
秦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县府大院里渐次亮起的灯火,夜色如墨。
“李县长,您觉得,跃进水库除险加固,最大的难题是什么?”
“是技术,还是资金?”
李卫民下意识地回答:“都不是!是人心!是马家在盘龙县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是那些不愿意工程启动、怕查出旧账的人在暗中作梗!”
“说对了。”
秦峰转过身,目光如炬。
“所以,马书记想把这场博弈,控制在会议室里,控制在酒桌上,控制在那些见不得光的桌子底下去玩。”
“因为在那里,是他的主场,他有绝对的优势。”
秦峰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既然如此,我就把棋盘,直接搬到全县几十万老百姓的面前来下。”
“他给我的官帽子,我戴着。但他想让我遵守的潜规则,我不玩。”
“他死死攥在手里的钱和人,我不稀罕。他拼命想捂着藏着的那些烂事,我偏要一件一件,都给它拎到太阳底下来,晒个干干净净!”
李卫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那平静的话语里,蕴藏着一股让他这位县长都感到心悸的磅礴力量。
那是一种彻底掀翻牌桌,重定游戏规则的决绝与霸道。
他沉默了许久。
终于,他抓起桌上那包刚开封的香烟,看也没看,揉成一团,狠狠地丢进了垃圾桶。
他拿起笔,在那份报告上,写下了两个字。
同意。
并且,重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我陪你赌这一把!”
消息很快传到了县委书记马建设的耳朵里。
听完秘书的汇报,马建设靠在宽大的红木椅背上,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成立民间监督组?
上电视做访谈?
要一辆破吉普?
他端起手边的紫砂茶杯,轻轻吹开漂浮的茶叶沫子。
“黔驴技穷。”
他下了论断。
“到底还是个年轻人,沉不住气,总想着搞些哗众取宠的花架子。”
他对秘书吩咐道:“随他去折腾。”
“我倒要看看,他能用一张嘴,一辆破车,是能变出钱来,还是能变出人来。”
马建设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等他把老百姓的胃口吊到天上去,自己却什么都干不成的时候,不用我们动手,那些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活活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