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山附近的江面,战事已从最炽烈的炮火对轰转入追亡逐北的清剿阶段。一
艘郑军的“水艍船”正破开漂浮着残骸与血污的江水,追击着一艘试图逃窜的清军哨船。船头,一名什长正大声呼喝着麾下兵士准备弓弩和钩索。
“什长!你看!那边水面上……好像飘着个女鞑子!”一个眼尖的年轻兵士突然指着左舷外的江面喊道。
那什长闻言,眉头一拧,顺着兵士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几片破碎的船板之间,一个穿着淡色(月白已被江水浸染得污浊)满人旗袍的身影正脸朝下地漂浮着,随着波浪微微起伏。那身旗袍在水泡下显得格外扎眼。
“女鞑子?”什长心头疑云顿生,“鞑子怎么会让女人上战场?就算有,也该在后方大营,怎会飘到这江心战场来?还穿着这等不便行动的衣裳……” 他久在军中,深知满人妇女虽不似汉家女子深居闺阁,但也绝无可能出现在第一线水战之中。此事透着古怪。
“捞上来!”什长略一沉吟,便下了命令。无论是死是活,总要看个究竟,或许是什么重要人物,或许……有诈?
两名水性好的兵士得令,立刻脱下多余的衣物,“噗通”两声跃入尚带寒意的江水中,迅速向那漂浮的“女鞑子”游去。靠近之后,一人将其翻转过来,另一人托住。
“嘶……什长,这女鞑子长得……有点怪啊!”一个兵士抬头朝着船上喊道,脸上带着几分疑惑。水淋淋的面容暴露在光线下,虽然苍白,但眉骨似乎过高,下颌的线条也过于硬朗了些,组合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少废话!管她怪不怪,先弄上船!”什长在船上催促。
两人合力,将那湿透沉重的“身体”托起,船上的同袍放下绳索,七手八脚地将人拖上了甲板。
“女鞑子”软软地瘫在甲板上,一动不动,仿佛已然气绝。
就在这时,那“女鞑子”猛地身体一颤,剧烈地咳嗽起来,“哇”地一声吐出了大口的浑浊江水,胸口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先是模糊,随即迅速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几张带着警惕和好奇的、年轻而粗糙的面孔,以及他们头上……没有辫子! 是汉人发髻!是郑军的号衣!
一股绝处逢生的激动猛地冲上心头,几乎让他再次晕厥。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浑身乏力,只能急切地伸出颤抖的手,探入自己那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旗袍内里,在几名兵士更加警惕、几乎要拔刀的目光注视下,摸索了片刻,终于掏出了一块用油布紧紧包裹、却依然被水浸透的物件。
他颤抖着解开油布,露出里面一块雕刻着飞鱼纹、虽然湿漉却依旧能看出质地的木质腰牌,将其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却清晰地说道:
“水师……弟兄们……我…我是……大明锦衣卫校尉陈散!有十万火急军情……需立刻面见……延平王殿下!”
甲板上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锦衣卫?”那什长眉头锁得更紧,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身着湿透旗袍、面容古怪的“女子”,眼神里的怀疑几乎要溢出来。
“据我等所知,朝廷……陛下此刻应在云南,锦衣卫怎会出现在这千里之外的镇江水面?还……是这般模样?” 他话语中的不信任显而易见。并非他多疑,实在是此事太过蹊跷,由不得他不谨慎。
陈散靠在船舷边,浑身依旧因寒冷和虚弱而微颤,但语气却异常坚定:“军情……事关重大,牵涉极广……恕卑职……不能直言。必须……必须面呈王爷!” 他深知,清廷诈降的阴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一旦走漏风声,前功尽弃。
“不能直言?” 什长冷哼一声,手依旧按在刀柄上,缓缓踱了一步,“阁下,非是我不信你。这年头,鞑子奸细无孔不入,手段层出不穷。单凭一块腰牌……若你是刺客,假借名头行刺王爷,这泼天的干系,我等如何担待得起?” 他身后的几名兵士也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目光锐利地盯着陈散,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陈散知道,若不能取信于此人,莫说面见延平王,恐怕立刻就会被当作奸细处置,下场堪忧。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用颤抖的手再次探入怀中,这一次,动作更加缓慢,也更加郑重。在所有人警惕的注视下,他取出了一个比腰牌更小、包裹得更为严实的油布包。那油布包显然经过特殊处理,虽经水泡,内层却似乎并未完全湿透。
他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地揭开油布,最终,露出了一枚质地温润、雕刻着蟠龙云纹的小型玉符。那玉符虽不大,但雕工精湛,气度不凡,绝非寻常之物。玉符的一角,似乎还刻着几个极细微的小字。
陈散将这枚玉符托在掌心,如同托着千钧重担,声音虽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郑重:
“此乃……陛下亲赐予……蒲缨,蒲大人的信物。蒲大人命我……危急之时,凭此物……取信于王爷。”他顿了顿,凝聚起最后的气力,一字一句道:“请……将此玉符……呈送王爷。王爷……一见便知真伪!军情……实实延误不得啊!”
那什长虽不识此玉符具体来历,但看其形制、气度,尤其是那蟠龙纹饰,心知此物绝非仿冒,定然来历极大。
再听到“陛下亲赐”等字眼,他脸色不由得缓和了几分,此物若真来自陛下所赐,那分量就完全不同了,到时候若是因为他而贻误军情,那可是杀头的罪过。
他沉吟片刻,目光在陈散苍白而焦急的脸上、以及那枚小小的玉符之间逡巡。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他示意一名亲信兵士上前,用干净的布帕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枚玉符。
“看好他!”什长对左右吩咐道,语气依旧严肃,虽敌意已消减大半,但依然警惕。
他一把接过玉符,对身旁一名最为机警的兵士厉声下令:“你立刻乘哨船,以最快速度赶往大营,面见营门值守官,呈上此物并禀明原委!就说……就说江中救起一自称锦衣卫者,持陛下信物,有关乎全局之紧急军情需面禀王爷!快去!”
“得令!”那兵士不敢怠慢,接过用干净布帕包裹的玉符,转身便冲向船边悬挂的哨船。
什长又看向虚弱不堪的陈散,对左右吩咐:“给他换身干爽衣物,看管起来,没有新的命令,不许他离开船舱半步,也不许任何人探视!”
兵士们将几乎虚脱的陈散架起,带入船舱。陈散没有反抗,现在他能做的,只有在这摇晃的船舱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