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山江面。
炮火撕裂苍穹,硝烟裹着水汽弥漫四野,江水被烈焰映得通红。郑成功立于北固山顶,手中望远镜的镜片映着江面上熊熊燃烧的敌舰,神色沉凝如铁。
这是他筹划数年的第二次北伐,与鲁王政权的张煌言相约合围,十七万水陆大军倾巢而出,剑锋直指应天府。
这场战役,从一开始便是赤裸裸的降维打击。郑军的坚船利炮对上清军的血肉之躯,无论是战术排布还是装备水准,都形成了碾压之势。
江面上,那些穿梭如箭的轻便小船——火船,正是他亲手创建的敢死舰队。船内满载火药,却不提前点火,由敢死队员驾着,在己方炮火掩护下直扑清军笨重的楼船。待凑近敌舰,队员们用铁钉与钩锁将火船死死钉在敌舰船身,点燃引信后便跃江逃生。转瞬之间,清军战舰便被烈焰与爆炸吞噬,江面之上,火光冲天,惨叫与船体碎裂声交织成一片,浓烟滚滚直上云霄。
火船制造混乱的间隙,郑军主力舰队凭借精准的炮术,集中火力轰击清军指挥舰与两岸炮台。常年海战练就的准头,让清军指挥体系瞬间被“斩首”。水师覆灭,主将毙命,剩余守军肝胆俱裂,防线顷刻间土崩瓦解,郑军先头登陆部队已顺利踏上银山,与岸上残敌展开惨烈血战。
“报——!”
一声长喝划破山顶的肃穆,一名小兵气喘吁吁奔来,衣襟沾满泥浆与血污,直到距郑成功两三步远才踉跄停下。
郑成功抬手示意,小兵急声道:“启禀王爷,前后左右中卫各镇已登陆银山,正与敌血战!”话音未落,便转身再度冲入山下的硝烟中。
郑成功并未回头,望远镜始终锁定着两公里外的战场。北固山视野开阔,江面与陆地的战况尽收眼底,小兵禀报的消息,他早已看得真切。这般情报兵,几乎每半刻钟便有一人往返,战场瞬息万变,前一个人的消息尚未送达指挥部,后一个便已带着新的战况奔来,容不得半分耽搁。
“报——!”
又一声禀报响起,郑成功挥了挥手,却听来人语气并非通报军情,不由得回过头,面露疑惑:“何事?”
“王爷,有人求见。”
“何人?”郑成功愈发诧异。战场上向来逐级上报,怎会有人直接求见主帅?
“是左卫镇的一名什长,说有紧急军情面禀,不肯逐级转达。”
郑成功眉头微蹙,一个最低阶的什长,竟敢违背军中规矩越级求见,想必是出了非同小可的事。他沉声道:“让他过来。”
片刻后,一名浑身沾满泥水与硝烟的什长快步上前,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小人参见王爷!”
“起来回话,有何要事,竟敢擅越军规?”郑成功的语气带着一丝威严。
什长连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双手高高奉上,语气满是怯懦与急切:“启禀王爷,我部冲锋途中,从江中打捞起一人,他自称是陛下派来的锦衣卫,特来递送紧急军情。这是他交托的信物,说是陛下亲赐。小人本应逐级上报,但他说军情万分紧急,迟则生变,恐有延误,便斗胆擅自前来,还望王爷恕罪!”
郑成功接过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目光骤然一凝——这枚玉佩的制式与龙纹,他认得,确是宫中御赐之物,绝非寻常人能持有。“快带他来见我!”语气中难掩急切。
什长如蒙大赦,连忙应声奔下山去。方才他见那锦衣卫奄奄一息,本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上报,生怕是自己判断失误,此刻见王爷重视,只觉庆幸不已,脚下愈发轻快。回到船上,那锦衣卫已换上干衣,却依旧虚弱得连起身的力气都无,嘴唇干裂,气息微弱,正是陈散。
什长不敢耽搁,背起他便往北固山顶狂奔,一路虽气喘吁吁,汗水浸透了衣衫,心中却燃着立功的热望,竟不觉得疲惫。
抵达山顶,什长将陈散轻轻放在地上,躬身禀道:“王爷,这便是那名锦衣卫。”
郑成功蹲下身,目光落在陈散苍白脱力的脸上,沉声道:“我是朱成功,陛下有何要事吩咐?”
注:郑成功向来是自称朱成功。
陈散缓缓睁开眼,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汗珠,他艰难地开口,声音细若游丝:“延平王……应天府……有诈……”话音未落,便剧烈咳嗽起来,胸腔起伏剧烈,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嘴角隐隐溢出一丝血丝。
郑成功眉头紧锁,耐着性子等他稍缓,追问道:“应天府有何诈?”
“陛下……半年前便令我等捎信……”陈散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濒死的虚弱,每说一个字都耗尽全力,“说七月你会包围应天府……清廷会诈降……”
“什么?”郑成功猛地一愣,眼中满是诧异与不解。他确实计划直取南京,但此刻大军尚在镇江,距离合围应天府还有一段路程,远在云南的陛下怎会提前半年知晓他的进军时间?甚至连诈降之事都预判得如此精准?
陈散似是看出他的疑虑,急得想要撑起身子,却又无力倒下,只能加重语气,拼尽全力说道:“是前锋镇统领余新……派人送我来的……送我的董可勇……在来的船上遇难了……”他咳得愈发剧烈,双手死死按住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我刚刚说的……句句属实……确是陛下让我给你带的话……守应天府的是郎延平、管效忠……”
“他们如何?”郑成功追问,心中的凝重多了几分。
“他们会假装投降……却不让你们进城……”陈散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却字字清晰地传入郑成功耳中,“借口家属都在京城做人质……清廷规定不抵抗直接投降……会杀害他们的家属……求你宽限三十日……等三十日之后再放你们进城……”
他又一阵猛烈咳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气息愈发微弱:“这是缓兵之计……他们已经搬了援兵……正在赶去的路上……三十日就是拖延你们的计策……到时候他们与援军一道……前后夹击……”
话音落下,陈散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双眼一闭,头歪向一边,再无声息。
郑成功心头一紧,连忙探他鼻息,身旁什长也慌得伸手去试,随即松了口气:“王爷,他只是太虚弱,晕过去了,还有气!”
什长此刻早已胆战心惊,陈散所说的这番话太过匪夷所思。大军尚未打到南京,陛下便预知了诈降的细节,甚至精确到三十日的缓兵理由,还说是半年前就已预判,在他看来,要么是陛下疯了,要么是这锦衣卫神志不清。这般消息若是戏弄王爷,自己少不了要吃军棍。
郑成功却并未发怒,只是皱着眉,沉声道:“带他下去好生照料,速请郎中诊治,务必保住他的性命。”
“是!”什长如获大赦,连忙背起陈散,脚步踉跄地往山下走去。
山顶之上,郑成功握着那枚玉佩,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陈散的话太过荒诞,可他方才那急切执着、拼尽性命也要传递消息的模样,又不似神志不清。他虽尊朱由榔为大明正朔,却因清廷的层层封锁,常年各自为战,中间隔着千里战火,信使往来十有八九会中途被截获或遭遇不测,从未有过如此精准的联络。
更何况,就连他自己都未曾敲定北伐南京的具体时日,只是将其作为最终战略目标,这几乎是天下皆知的事,可陛下怎会提前半年便知晓他会在七月包围应天府?甚至连守将的姓名、诈降的借口、缓兵的时长都了如指掌?
这一切,实在匪夷所思。
他摇了摇头,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收好,目光重新投向山下的激战。江面上,郑军水师依旧在奋勇冲锋,岸上的厮杀声震天动地,硝烟弥漫中,无数将士正在为恢复大明浴血奋战。或许,那陈散真是被海战的惨烈景象吓傻了,才说出这般疯话。
郑成功坐回太师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