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郑成功终于决定攻城,各营将领无不振奋,纷纷披甲持械,快步向中军大帐聚集。帐外很快便站满了身着戎装的将领,他们低声交谈着,脸上都带着久违的兴奋之色。
终于要攻城了!
早就该如此,白白围了这许多时日。
待破了城,依托这南京坚城,还怕他清军援兵不成?
众人议论纷纷,迫不及待地掀帘入帐。然而一进帐内,却见郑成功眉头紧锁,单手托着下巴,在巨大的南京城防图前来回踱步,神情间满是犹豫不决。
甘辉性子最急,第一个忍不住开口:藩主,将士们都到齐了,就等您部署攻城方略,为何还迟迟不下令?
众将也都露出疑惑之色,暗自担心郑成功是否又改变了主意。
郑成功停下脚步,目光仍停留在地图上,沉声道:本藩正在思忖万全之策,看能否尽量不动用红衣大炮......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一片寂静。将领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不用大炮?郑军陆军本就相对薄弱,若再舍弃火炮优势,岂不是自断臂膀?
马信急步上前,花白的胡须因急切而微微颤抖,语气中满是难以置信:“藩主三思!我军陆军本就薄弱,如今弃火炮不用,岂不是扬短避长,让将士们白白送命?”
“马将军所言极是!”一名年轻将领紧跟着附和,“南京城高池深,八旗兵与绿营守军加起来有数万之众,没有火炮掩护,仅凭血肉之躯,如何能攀上城头?”
众将纷纷点头,脸上满是不解与焦灼。在他们看来,打仗就是要以胜为要,能减少伤亡、快速破城才是王道。郑成功终究还是卸不下那“仁义”的包袱,都已决定攻城,却还要追求所谓的“完美”,简直是迂腐至极。
郑成功没有立刻辩解,只是缓缓转身,走到帐边悬挂的大明疆域图前,指尖轻轻落在金陵的位置,声音低沉如潭:“朱依佐已带着本藩的回信入城,此刻,郎廷佐与管效忠想必正在总督府内举杯相庆,嘲笑本藩中了他们的诈降奸计,嘲笑我大明王师不过是一群被仁义束缚的懦夫。”
“既然识破了诡计,更该即刻发兵,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甘辉猛地踏前一步,腰间的斩马刀险些出鞘,“末将愿率铁人军为前锋,踏云梯、攀城墙,必在天明前拿下仪凤门城楼,将郎廷佐那厮的狗头斩下,为藩主洗刷耻辱!”
帐内将领们群情激愤,纷纷请战:“末将愿往!”“请藩主下令,我等誓死破城!”
郑成功却未应声,他踱步至帐门前,推开厚重的帐帘。远处的南京城在夜色中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巍峨的城墙连绵不绝,轮廓在淡淡的月光下格外清晰。那是太祖皇帝定鼎天下的龙兴之地,每一块城砖,都浸透着先人的血汗;每一道城门,都见证过王朝的盛景;孝陵的松柏,明故宫的残垣,都藏着大明的根基与皇气。
“你们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抬手遥指那片黑影,“那不是一座普通的城池,那是大明的根。若为了破城,便用红衣大炮肆意轰击,轰塌的岂止是城墙?那是太祖皇帝的陵寝安宁,是大明的龙脉传承,是江南百姓对王师的期盼啊!”
帐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烛火噼啪作响,映得众将神色各异。有不解,有动容,也有依旧坚持己见的执拗。
马信轻声叹道:“藩主的顾虑,末将明白。只是战机稍纵即逝,梁化凤的援兵已在途中,不出十日便会抵达。若等他们兵临城下,我军将腹背受敌,陷入被动,到时候别说破城,恐怕连自身都难保啊!”
“本藩何尝不知!”郑成功突然转身,声音中压抑着难以言说的激动,“可你们想过吗?强攻南京,意味着要将红衣大炮对准孝陵的方向,意味着炮弹会落在民宅密集的街巷,意味着要让铁人军的斩马刀染上无辜百姓的鲜血!我起兵数载,从海上到陆地,为的是光复大明山河,为的是让百姓重归安宁,不是要亲手毁掉大明的都城,不是要做那千古罪人!”
他的目光扫过众将,眼神沉重,最终落在陈魁身上。陈魁率领的铁人军是郑军的精锐,一身重甲坚不可摧,斩马刀锋利无匹,是攻城拔寨的利器。
“陈将军,”郑成功的语气放缓了些,却带着千钧重量,“你的铁人军勇猛善战,本藩信得过。可你可知,这一刀砍下去,若波及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若震动的是太祖皇帝的陵寝,砍断的不只是清军的防线,更是江南百姓对大明的归心!到那时,我们即便破了城,又能得到什么?不过是一座残破的空城,一群心怀畏惧的子民,这与清廷的残暴何异?”
陈魁的铁面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沉默片刻,喉结滚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末将……明白藩主的苦心。”
就在这时,余新快步进帐,手中高举一封密报,脸色铁青如铁,声音中压抑着熊熊怒火:“藩主!城内细作传回紧急消息,郎廷佐在总督府大摆宴席,宴请文武官员,席间公然嘲笑您徒有虚名,说您不过是个贪图仁义虚名、不敢动真格的庸才!还说……还说我军是乌合之众,根本不配与大清王师抗衡,等援兵一到,便要将我们尽数剿灭,抛尸长江!”
“欺人太甚!”万礼气得须发皆张,一拳重重捶在案上,震得案上的笔墨纸砚都跳了起来,城防图也为之颤动,“这些无耻鼠辈,竟敢如此辱没藩主,辱没我大明王师!末将请战,愿率部直捣总督府,将这些狗贼碎尸万段!”
甘辉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声如洪钟,震得帐顶的尘土簌簌落下:“藩主!此等奇耻大辱,岂能容忍!请即刻发兵,让这些宵小知道,我军的仁义绝非怯懦,宽容更非愚钝!我等愿以血肉之躯,为大明光复金陵,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帐内群情激愤,主战派将领纷纷效仿甘辉,单膝跪地请战,声浪几乎要掀翻帐顶。“请藩主下令!”“愿随藩主破城!”“誓死一战!”
郑成功依旧闭目沉思,仿佛未闻帐内的激昂呼声。他当然清楚,弃火炮不用,意味着将士们要靠血肉之躯去抢吊桥、拼城门,要直面清军的弓箭、滚石与火油,伤亡必然比用炮时更为惨重。
可若是从城墙薄弱处奇袭,虽能避其锋芒,却也可能遭遇意外。地道挖掘时的坍塌、水师夜渡时的暴露、内应信号的失误,这些都可能增加零散损耗。可这些战术层面的短期牺牲,与用炮带来的致命后果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他心中清如明镜:红衣大炮威力无穷,一旦轰击仪凤门、聚宝门,巨大的震动极有可能波及孝陵地宫,哪怕只是轻微的损毁,也会被解读为“断龙脉”的不祥之兆。在这个上至皇室贵族、下至军民百姓都深信“都城风水定国运”的年代,南京是大明的龙脉所在,孝陵是太祖龙穴,明故宫是皇气象征,城墙是天险屏障。民间流传“金陵城在,大明不灭”,这句话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深深植根于所有人心中的信念。
若炮轰古城,便是斩断龙脉、消散皇气、自破屏障,等同于宣告大明气数已尽。这代价,他承受不起。轻则背负“毁祖”骂名,失去所有明朝遗民的支持;重则动摇大明正统的根基,让“仁义之师”的旗号彻底崩塌,从此沦为逆天而行的乱臣贼子,再也无法号召天下义士归附。
更何况,炮轰必然波及民宅。南京城内百万无辜生灵,一旦战火蔓延,将会有无数家庭家破人亡,这与他“保全子民”的初衷背道而驰。
江南百姓本就思念大明,若听闻郑成功为了破城而不惜屠戮子民,只会心生恐惧与怨恨,后续光复其他城池时,必将遭遇百姓的抵抗,反而增加长期作战的伤亡,断了反清复明的后路。
而清军那边,若见他弃仁义不用,必然会意识到郑成功的“迂腐”是假,从而困兽犹斗。届时,清军依托坚城死战到底,郑军即便有火炮相助,也必将付出更为惨重的代价。
相反,若不用炮,清军还会抱着“郑成功迂腐可欺”的幻想,防备松懈,甚至可能出现绿营倒戈的情况,反而能减少攻坚阻力。
这些深层考量,错综复杂,牵涉天命、民心、长远战局,一时半会根本无法向将领们解释清楚。他们眼中只有眼前的伤亡,只看到了战术层面的得失,却看不到那些潜在的、不可逆的致命损失。郑成功知道,多说无益,唯有拿出切实可行的方略,才能让众将信服,才能在保全金陵龙脉与子民的同时,顺利破城。
良久,郑成功猛地睁开双眼,眼中已没了丝毫犹豫,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他转身回到帅案前,拿起那支迟迟未动的朱笔,在地图上快速圈圈画画。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帐内格外清晰,压过了所有的窃窃私语。
“都过来。”他沉声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将见状,立刻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与不解,纷纷围拢上前,目光紧紧锁定在地图上,生怕错过一个字、一个标记。
与此同时,南京城内的总督府,却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郎廷佐身着锦袍,举着酒杯,满面红光地对满座宾客笑道:“诸位请看,那郑成功果然中计!本官略施小计,许他三十日之约,承诺保全城中百姓,他便乖乖停兵不攻。这等迂腐庸才,只知贪图仁义虚名,也敢妄图恢复大明?简直是痴人说梦!”
管效忠连忙谄媚地站起身,举杯附和:“总督大人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那郑成功一心想做仁义之师的模样,殊不知战场之上,对敌人仁义,便是对自己残忍。等梁将军的援兵一到,我们内外夹击,定能将这些海寇一网打尽!”
朱依佐更是得意洋洋,起身邀功道:“回禀总督大人,卑职亲眼所见,郑成功看了大人的亲笔信后,竟真的信了保全城中百姓那套说辞,当即下令暂缓攻城,还严令将士不得惊扰城外百姓。可见此人真是愚钝至极,不堪一击!”
满座宾客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杯觥交错间,尽是轻蔑与傲慢。一名参将举杯起身,高声道:“让他们在城外空等三十日!这三十日里,我们加固城防,整顿兵马,待梁化凤将军率军抵达,定叫这些海寇有来无回,片甲不留!到时候,我们也好向朝廷请功领赏!”
“说得好!”“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