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是林家旁支的堂妹,林婉如。
她并非不请自来,只是她的到来,对林老太太而言,与不速之客无异。
窗外是江南三月连绵不绝的雨,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整座林家老宅笼罩其中。
沈昭昭正在书房里,为她的《家书》系列专栏整理第十三封的素材。
笔尖悬在纸上,一个字还未落下,一声清脆又压抑的瓷器碎裂声,穿透雨幕,从茶室的方向传来。
那声音,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老宅午后的沉寂。
沈昭昭眉心一跳,搁下笔,循声而去。
茶室的门半掩着,她刚走到门口,一股夹杂着茶香的寒意便扑面而来。
只见林老太太端坐于主位,面沉如水,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冷硬如冰的纹路。
而在她面前的地板上,一只青瓷茶杯摔得粉碎,茶水混着茶叶,狼狈地溅了一地。
堂妹林婉如直挺挺地跪坐在对面的蒲团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那身浅绿色的裙摆上,正有一道深色的水痕迅速蔓延开来,冷茶顺着丝滑的料子滴滴答答落在她膝下的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显见,那杯茶不是失手打翻,而是被人蓄意泼上去的。
“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不过是让你陪我喝杯茶,你的腰就软得像没长骨头!”林老太太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我们林家的女儿,走出去就是脸面。你这副轻浮样子,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我林家没有规矩!”
林婉如的肩膀在宽大的衣袖下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攥着,指节泛白。
她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却始终不敢抬头,更不敢辩驳半句。
周围站着的几个佣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轻了,偌大的茶室,死寂得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地毯上若有若无的滴水声。
沈昭昭心中一叹。
林婉如自小父母离异,被送到林家老宅寄养,性子本就怯懦。
老太太严苛的规矩,于她而言,不是庇护,而是枷锁。
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走进去,从一旁的架子上取过一块干净的棉布手帕,走到林婉如身边,轻轻递了过去。
这个动作,如同一颗石子投进冰封的湖面。
林老太太那双锐利的眼睛,瞬间从林婉如身上移开,如鹰隼般死死盯住了沈昭昭。
“你也想学她?”那声音里的寒意,比泼在林婉如身上的冷茶更甚,“还是说,你觉得我的规矩,错了?”
针尖对麦芒的质问,让空气都凝滞了。
沈昭昭迎着那道目光,平静地摇了摇头,声音温和却坚定:“我只是觉得,妹妹的裙子湿了,会冷。”
说完,她将手帕塞进林婉如冰冷的手中,转身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当晚,沈昭昭的直播间灯火通明。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开始写稿,而是对着镜头,神情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怅然。
“朋友们,今天看到一幕,心里堵得慌,有点睡不着。”她的声音很轻,却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观众的耳朵里,“我们家的茶室,曾经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但现在,它更像一个考场,而不是一个客厅。每一步,每一句话,都要用尺子量过,错一分就要挨罚。”
说着,她拿起一本厚重的老相册,翻开,将其中一张泛黄的照片对准了镜头。
照片上,是三十年前的林家茶室。
同样的地点,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一群孩子,大的不过十来岁,小的还在咿呀学语,团团围坐在一个慈祥的老人身边。
那个老人,正是年轻时的林老太太。
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正亲手将一把五彩的水果糖分给每一个孩子,满室都是无忧无虑的笑语。
“那时候,奶奶会给我们讲故事,教我们背诗,但从不考校我们坐姿标不标准。”沈昭昭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那个笑得最开心的女孩,那是年幼的自己。
“规矩,应该是用来护人的,而不是压人的。它应该像一件温暖的外套,而不是一副沉重的镣铐。”
她抬起头,看向屏幕上飞速滚动的弹幕,轻声问道:“你们说,为什么现在的茶室,连咳嗽一声都要拼命憋着呢?”
这个问题,像一颗种子,在所有观众心中生了根。
次日午后,雨过天晴,阳光透过格窗,在茶室里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昭昭捧着一罐新到的武夷岩茶,主动请林老太太品鉴。
茶香袅袅,气氛却依旧有些僵。
沈昭昭仿佛丝毫未觉,一边熟练地温杯、投茶、冲泡,一边状似无意地再次拿出了那本老相册。
“奶奶,我写家书想用这张老照片,您看,我给它配一句‘茶香不怕岁月深’,好不好?”她将相册摊开在老太太面前。
林老太太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看着那个笑容温婉的自己,指尖在旧日的影像上停顿了许久,
沈昭昭知道,时机到了。
她趁热打铁,柔声提议:“奶奶,您看,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不如我们定个规矩,以后每月的初八,就办一场‘家茶会’。晚辈们都来,亲手给您和爸爸奉茶,听您讲讲过去的故事。不考规矩,只叙亲情,好不好?”
话音刚落,林修远恰好从门外走进来,听了个正着。
他立刻笑着附和:“妈,这个主意好!昭昭这提议,说到我心坎里了。您当年讲带着我们兄妹在战乱里迁徙的那段故事,我到现在还记得,一直后悔当初没录下来。”
儿子的支持,孙女的期盼,以及那张老照片勾起的回忆,像三股温暖的细流,缓缓融化着林老太太心头的坚冰。
她沉默了良久,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首场“家茶会”如期而至。
当晚,林家的晚辈们都到齐了,连平日里最怕见老太太的林婉如也来了。
众人按照长幼次序,拘谨地在蒲团上坐下,气氛严肃得像是一场大考。
沈昭昭作为提议者,第一个上前奉茶。
她跪坐在林老太太面前,双手捧起茶盏,姿态标准,无可挑剔。
然而,就在将茶盏放到老太太面前的矮几上时,她的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晃,茶盏稳稳落下,却比标准的“敬奉之位”偏了半寸。
按林家几十年的旧规矩,这是大不敬。
满座皆惊,林婉如更是吓得屏住了呼吸。
林老太太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斥责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昭昭却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清澈明亮的笑容。
“奶奶,我手抖,可我的心是热的。”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耳边,“您要是嫌我笨手笨脚,就手把手教我,别罚我,好不好?”
这一句话,让林老太太所有准备好的训气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看着孙女眼中毫无畏惧的孺慕之情,看着她那句“心是热的”,满座的寂静中,那颗被规矩层层包裹的心,仿佛被烫了一下。
半晌,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林老太太竟然亲自伸出手,没有斥责,没有拂袖,而是将那只偏了半寸的茶盏,轻轻挪回了正位。
“手腕要稳,”她开口,声音竟有些沙哑,不复白日的严厉,“心,更要稳。”
她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放下,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年轻脸庞,缓缓讲起了她早年守寡,独自一人撑起偌大家业的往事。
讲到艰辛处,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眼眶也泛了红。
一旁的林修远,悄悄按下了口袋里录音笔的开关。
而跪坐在一旁的沈昭昭,眼眶也湿润了。
她的直播设备就架在不远处的角落,弹幕上早已刷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这才是家!”“哭了,这才是真正的传承!”“昭昭好样的!”
茶会结束的第二天,管家向沈昭昭汇报工作时,恭敬地补充了一句:“老太太昨晚命人连夜去定制了一套矮脚的茶席,说……说高背椅坐着太冷,孩子们跪着说话,腰也酸。”
沈昭昭笑了。
她翻开新的稿纸,为她的《家书》系列写下新的标题——《茶凉之前,总有人为你续水》。
文章的结尾,她写道:“真正的规矩,不是让所有人都沉默,而是让那个最害怕说话的人,也能鼓起勇气,开口说出自己的故事。”
而在林老太太的房中,那张三十年前的老照片,已经被精心装裱起来,摆在了梳妆台最显眼的位置。
照片的背后,用隽秀的钢笔字贴着一行小字——“初八,等你们来讲故事。”
这小小的家茶会,如同投石入水,在林家这片沉寂已久的湖面,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温暖的涟漪。
家里的冷清被驱散了几分,却也因此,衬得某些本该阖家团圆、热闹非凡的日子,愈发显得空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