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留下的最后一丝潮湿,被初升的太阳温柔地蒸腾成缭绕的薄雾,在老宅的青瓦飞檐间缓缓散去。
空气里是雨后泥土和栀子花混合的清冽香气,沈昭昭沿着回廊走向书房,脚步轻浅,不想惊扰这份难得的宁静。
路过偏院的储藏室时,她脚步一顿。
那扇厚重的楠木门,往日里总是铁将军把门,此刻竟虚掩着一条缝,没有上锁。
更奇怪的是,里面静得连一丝风声都没有,与往日仆人进出取物时的响动截然不同,那份寂静,反而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沈昭昭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凑过去,将门缝又推开寸许。
刹那间,一幅静谧如古画的景象映入眼帘。
林老太太独自一人端坐在那张用了几十年的旧藤椅上,身形佝偻,却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专注地落在膝头那幅刚刚完工的百蝶图上,干枯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绣面上那些栩栩如生的蝴蝶,像是在抚摸自己逝去的岁月。
阳光穿过高高的窗棂,斜斜地打在她身上,将满头银发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淡金色,连空气中飞舞的微尘都清晰可见。
她的膝上,还搁着那个敞开的针线盒,里面的各色丝线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沈昭昭的心猛地一揪。
她从未见过老太太这般模样,卸下了所有当家主母的盔甲,像个普通的老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带着几分落寞,几分追忆。
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悄悄地、一寸寸地退后,轻轻合上门。
转身,她对跟在身后的女仆低声吩咐:“去,把走廊这几块防滑垫换成新的,要最厚实那种。”女仆有些不解,但还是躬身应下。
只有沈昭昭自己清楚,老人长久地坐着,起身那一刻,腿脚最容易发僵,也最容易滑倒。
这份关怀,她选择做得无声无息。
午后,阳光正好,沈昭昭坐在自己的小院里,手里捧着那本林家主母代代相传的《家政手札》。
她翻到最新的一页,上面是老太太亲手为她添上的补笔,字迹已有些颤抖,但力道却不减当年。
其中一句话,被她用指腹反复摩挲——“供品不在贵贱,而在真心。”
起初,她以为这只是老太太对祭祀祖先仪轨的叮嘱,但此刻,联系到清晨储藏室里那一幕,沈昭昭心头豁然开朗。
老太太亲手将这本象征着林家内宅最高权力的手札交给她,交付的又岂止是权力?
那是一种无声的托付,更是一种被压抑了一生的、渴望“被看见”的呐喊。
一个为这个庞大家族操劳了一辈子、强硬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在垂暮之年,肯对另一个人,哪怕是以最隐晦的方式,承认自己也有未竟的心愿,也有需要被阳光照耀的角落。
那幅百蝶图,哪里是什么传家宝,分明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被禁锢了一生的梦想和心事。
当晚,沈昭昭没有去打扰老太太,而是拉着女儿念云,在灯下陪她画画。
她给女儿出了个题目,叫“蝴蝶搬家”。
在念云稚嫩的笔下,一张张连环小画诞生了:一只色彩斑斓的旧蝴蝶,恋恋不舍地从一个旧旧的绣绷里飞出来,然后领着一群五颜六色的小蝴蝶,排着队,开开心心地落在了院子里长长的晾衣绳上,像小孩子一样晒着太阳,舒展着翅膀。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整个林家老宅的仆人们都看到了一幕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景象。
新上任的少夫人,沈昭昭,竟亲自指挥着人,在庭院正中央支起了一架乡下才常见的老式竹晾架。
那地方,是老宅风水最好的中庭,平日里连片落叶都不能久留。
更让他们不解的是,沈昭昭小心翼翼地取来那幅价值连城的百蝶图,没有用任何华贵的锦盒盛放,而是将它轻轻夹在两层素白的棉布之间,平铺在了晾架上。
不仅如此,她还顺手挂上了几件刚为念云熨好的小童装,和一条她自己常用的、洗得发白的棉布围裙。
名贵的绣品与寻常的衣物并排晾晒,这在规矩森严的林家简直是闻所未闻。
管家陈嫂脸色都变了,快步上前,压低声音劝道:“少夫人,这……这可使不得!老太太的绣品何等金贵,怎能这样风吹日晒?万一沾了尘,褪了色,老奴担待不起啊!”
沈昭昭却微笑着拦住了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庭院:“陈嫂,不用收。今天这绣品,不除尘,也不避光,就让它好好见见天日。”
她抬眼望向二楼那紧闭的窗扉,朗声说道,像是在对所有人解释,又像是在说给某一个人听:“外婆说了,线受了潮,要晒一晒才不会发霉;这心事压得久了,也一样。”
话音刚落,二楼的阳台上,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拐杖杵地的轻响。
众人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林老太太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拄着她那根乌木拐杖,沉默地立在雕花栏杆之后。
晨光为她的身影勾勒出一道金边,她的目光,越过庭院里所有的人,久久地、久久地停驻在那片随风轻轻晃动的绣布上。
一整天,那架突兀的晾架就成了林家老宅最奇异的风景线。
仆人们来来往往,都绕着走,谁也不敢多看一眼,但每个人心里都翻江倒海,暗自揣测着这场新旧主母之间无声的较量。
正午时分,阳光最是炽烈。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会以不了了之收场时,吱呀一声,主楼的门开了。
林老太太在所有人的惊愕注视下,竟然没有让任何人搀扶,一步一步,亲自走下了楼梯。
她的目标明确,径直走向庭院中央的晾架。
陈嫂等人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老太太要发怒了,刚要上前,却见老太太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她走到晾架前,用那双布满皱纹的手,亲手取下了那幅百蝶图。
然而,她并没有像众人预料的那样立刻收回屋内,反而转身从随行女仆捧着的针线盒里,抽出了一根从未用过的金红色丝线。
当着所有人的面,她戴上老花镜,穿针,引线,动作缓慢却无比稳定。
然后,她就在那百蝶图侧面的一处空白上,一针一线地,添上了一只全新的蝴蝶。
那蝴蝶不大,却姿态昂扬,金红色的翅膀仿佛燃烧着火焰,正奋力展翅,朝向晾架之外、广阔的天空。
绣完最后一针,她剪断丝线,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抬起头,浑浊却精光闪烁的眼睛看向不远处的女儿念云,声音沙哑却清晰:“这只送你妈妈,告诉她,这蝴蝶有个名字,叫‘破茧风’。”
沈昭昭一直静静地站在廊庑之下,望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
那是三十年来,她,以及林家的所有人,第一次看见老太太在人前动针线。
而且,还是为别人而绣。
傍晚收晾架时,沈昭昭特意让念云去帮忙。
她悄悄嘱咐女儿,把晾衣绳多留一截在外面,上面还挂着她昨夜为念云重新织好的那顶婴儿毛线帽,小巧又温暖。
第二天全家早膳,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一向食不言的林老太太,竟破天荒地主动开了口,她看向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沈昭昭的公公,缓缓说道:“我们家那个慈善基金……我看,能不能再加一条?专门资助那些有天赋的年轻妈妈,让她们能一边养着孩子,一边学点安身立命的手艺。”
满桌的人都愣住了。
沈昭昭垂下眼睑,轻轻“嗯”了一声,点头应下。
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瞥见,坐在对面的丈夫林修远,已经悄悄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记录着什么。
她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一条建议,很快就会被纳入林氏集团全新的企业社会责任升级方案里。
一顿饭,吃得风平浪静,却又暗流涌动。
饭后,沈昭昭没有回房,而是独自一人,再次走到了昨天晾架所在的位置。
竹架已经被收走,庭院恢复了往日的空旷。
她蹲下身,目光落在地面上。
在支撑晾架的竹竿曾经杵立过的青石砖上,她发现了一道极浅、极浅的划痕。
那痕迹很长,不像是无意中造成的,倒更像是,曾有人在这里长久地倚靠着竹竿,身体的重量和时间的消磨,才留下了这道几乎看不见的印记。
沈昭昭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道冰凉的划痕,指尖传来的微弱触感,仿佛让她触到了一段跨越了几十年的、终于得以安然落地的沉重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