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将周曼如的保时捷裹挟在流光溢彩的车河里。
她没有立刻发动车子,指尖的寒意透过手机屏幕,仿佛能触碰到照片里母亲那双温柔又哀愁的眼睛。
那双眼睛看了她二十多年,每一次凝视,都像一把无声的利剑,刺穿着她为复仇而活的每一天。
屏幕向上滑动,沈昭昭那句短讯赫然在目:“你恨的到底是谁?”
是谁?
周曼如自嘲地勾起嘴角。
这个问题,她以为自己早已有了答案。
是林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林老太太,是所有将她母亲逼上绝路、视她为野种的人。
她本能地想回一句“与你无关”,然后将这个号码彻底拉黑。
可指尖在删除键上悬停许久,终究还是点开了那个文件夹。
资料袋底部,静静躺着一张泛黄的复印件,正是母亲笔记的一页。
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
沈昭昭没有把所有东西都给她。
“呵,还是这套欲擒故纵的把戏?”周曼如低声嗤笑,眼底却没了刚才的笃定。
她知道,沈昭昭这枚钩子,她不得不咬。
她关掉手机,对着车内后视镜,仔仔细细地抹去眼角最后一丝脆弱,换上了一副无懈可击的冷漠面具。
然后,她发动引擎,车子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划破夜色,奔赴那场名为“家常饭局”的鸿门宴。
沈昭昭选的地方,出乎意料的僻静。
城北老巷深处,一家没有招牌的私房菜馆,门口挂着两盏昏黄的灯笼,照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
周曼如推门而入的瞬间,脚步便是一滞。
这股味道……是独属于童年记忆里的烟火气。
包厢里,沈昭昭已经坐定,素面朝天,神色淡然。
桌上是简单的四菜一汤:腌笃鲜的咸香、油爆虾的甜脆、酒酿圆子的清甜……每一道,都精准地踩在了周曼可记忆的最深处。
那是母亲在世时,最常带她来解馋的地方。
然而,最刺眼的,是她对面那副空着的碗筷。
周曼如拉开椅子,重重坐下,皮包磕在桌沿发出一声闷响。
“沈总真是好兴致,在这种地方怀旧。”她的声音里带着冰碴。
沈昭昭仿佛没听出她的讥讽,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那副空碗筷:“我问了老板娘,她说你母亲最爱坐这个位置,能看到窗外那棵老槐树。”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今天,我替她留着。”
“啪嗒。”
周曼如指尖剧烈一抖,刚刚拈起的筷子应声落地。
她猛地弯腰去捡,借着低头的瞬间,将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死死压了回去。
再抬起头时,她已恢复了惯常的冰冷:“沈总费心了。不过我劝你,别拿死人做文章。”
沈昭昭不以为意,亲自为她盛了一碗腌笃鲜,汤色奶白,笋香扑鼻。
“尝尝吧,老板娘说,这道菜的火候,最考验耐心。”
这顿饭,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进行。
周曼如食不知味,每一口都像在咀嚼着自己的过去。
直到饭局过半,沈昭昭才终于亮出了她的底牌。
她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U盘,轻轻推到周曼如面前。
“你母亲的手稿,我只看了个开头,后面的内容,我没资格看。”沈昭昭的目光平静如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后面三十页,我加密了。密码是你母亲的生日,加上你名字的拼音缩写。你要是想看,就得自己打开。”
周曼如的呼吸骤然一紧,死死盯着那个U盘,像是在看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沈昭昭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钉子,精准地钉进周曼如的心脏:“我不劝你原谅谁,更不劝你放下仇恨。但我记得你说过,你母亲从高楼跳下前,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让人说你是野种’。”
周曼如猛然抬头,眼中积压的怒火、多年的委屈与深不见底的痛楚瞬间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女人焚烧殆尽。
她的母亲,她唯一的软肋,沈昭昭竟然敢……竟然敢!
那个深夜,周曼如回到空无一人的公寓,彻夜未眠。
她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最后还是颤抖着手,将U盘插入了电脑。
母亲的生日,她的名字缩写……这个密码,既是钥匙,也是一道枷锁。
当她输入最后一个字母,按下回车键时,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文档应声打开。
母亲熟悉的字迹,如潮水般涌来。
开头几页,是她预想中的血泪控诉。
“……林老太太召我过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连个丫鬟都不如。她女儿是林家的掌上明珠,而我,只是一个妄图攀上高枝的狐狸精……”
“……我怀着曼如,孕吐得厉害,她却让厨房断了我的汤,说我身子娇贵,不配吃林家的米。她说,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人,生的孩子也注定低贱……”
“……我说要带孩子走,她笑了,用那根盘核桃的拐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配吗?你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女,能给她什么?让她跟你去喝西北风,一辈子被人戳着脊梁骨骂野种吗?’”
每一句,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周曼如鲜血淋漓。
这就是她复仇的动力,是支撑她走过无数个黑暗日夜的燃料!
她要让林家,让那个老虔婆,付出代价!
她通红着双眼,疯狂地向后翻动,想要寻找更多可以化为武器的证据。
然而,当她翻到最后一页,整个人却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最后一页的日期,是母亲离世的前一天。
那娟秀的字迹,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疲惫与释然。
“……我斗不过她,也斗不过这个吃人的家族。可我的女儿,我的曼如,她那么好,那么像一株向日葵。她不该为了我的恨,活成一把复仇的刀。刀会伤人,更会伤己。若有来生,愿我的女儿,能活在阳光下,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了我的冤魂……”
“活成一把复仇的刀……”
“为自己而活……”
周曼如反复念着这几句话,仿佛魔怔了一般。
原来,母亲最后的遗愿,不是让她报仇,而是让她……放下?
怎么可能!
她二十多年的人生,就是为了这一刻!
如果仇恨是错的,那她过去所承受的一切,又算什么?
巨大的悲恸与茫然瞬间击垮了她所有的伪装。
她再也撑不住,蜷缩在冰冷的沙发上,像个迷路的孩子,先是无声地流泪,最后终于控制不住,发出了压抑多年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哭声从深夜持续到黎明。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亮她红肿的双眼时,哭声渐渐止息。
她缓缓坐起身,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打开电脑,删掉了草稿箱里那份准备提交给媒体的、足以让林氏集团股价暴跌的黑料。
取而代之的,是她新建的一个文档。
《关于保障林氏家族女性基本权益及精神健康的倡议书》。
她一夜未睡,将母亲的悲剧、自己的经历,全部化作了一条条冷静而克制的条款。
她写的不是仇恨,而是一种规则,一种秩序。
天亮时,她将这份倡议书的初稿,发到了沈昭昭的邮箱。
邮件的末尾,她只写了一句话。
“不为上位,只为林家,不再有人需要跳井。”
消息很快传到了林家老宅。
林老太太得知周曼如非但没有像疯狗一样反咬,反而递上来一纸什么“权益倡议书”,先是错愕,随即勃然大怒!
“倡议书?她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对林家的家规指手画脚!这是在向我示威!”老太太手中的拐杖重重顿地,发出沉闷的响声,“马上召集所有族人开会!我倒要看看,这个野种想翻起什么浪花!”
一场针对周曼如的家族批斗会,已在暗中酝酿。
然而,所有人都低估了沈昭昭的速度和手段。
就在林家紧锣密鼓准备“家法伺候”的当天下午,林氏集团成立五十周年的庆典,正在全网同步直播。
庆典进行到最高潮,作为集团现任总裁的沈昭昭,款步走上舞台。
她没有按流程做总结陈词,而是在万众瞩目之下,微笑着宣布了一个重磅消息。
“为发扬林氏重视传承、关爱女性的优良传统,自今年起,‘林氏杰出女性贡献奖’将增设一个特别的‘传承类’奖项。”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会场和每一个直播间,“该奖项旨在表彰那些为家族历史梳理、为女性精神传承做出卓越贡献的人。”
台下一片哗然,媒体的闪光灯瞬间亮成一片。
沈昭昭顿了顿,目光精准地扫过台下某个角落,声音愈发洪亮:“而今年,‘传承类’奖项的首位提名者,便是周曼如女士!她以其母亲的经历为蓝本,不畏艰难,正视历史,致力于推动家族口述史的重建工作,其勇气与远见,令人感佩!”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身后巨大的LEd屏幕上,赫然出现了一张经过精心处理的合成影像——一边是周曼如母亲年轻时温柔浅笑的脸,另一边,是林老太太唯一的女儿,那位早逝的林家大小姐明媚如花的容颜。
两个本该是情敌的女人,在照片里,目光望向同一个方向,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时代的悲剧。
镜头猛地切向台下。
周曼如彻底愣住了。
她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满心以为等待自己的是一场狂风暴雨,却没想到,沈昭昭直接将她推到了聚光灯下,用一种她从未设想过的方式,给了她一个“名分”。
而另一边,贵宾席上的林老太太,死死地盯着大屏幕上女儿与那个女人的合成影像,平日里威严锐利的双眼,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她紧紧握着拐杖,指节泛白,最终,在全场雷鸣般的掌声中,缓缓地、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那眼神里,有被当众将军的震惊,有根深蒂固的立场在动摇,还有一丝快到无人察觉的……愧疚。
庆典的喧嚣与骚动,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
沈昭昭走下台,穿过祝贺的人群,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但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却毫无波澜。
今夜的胜利,不过是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真正的战场,在那份倡议书的每一个字,每一行里。
而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