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深秋的空气,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冽,钻进陈思邈的衣领。
他刚走出泰格尔机场的廊桥,巨大的电子广告牌上,纯白底色的SSp宣传片正循环播放:一位笑容慈祥的老人轻松戴着“维塔斯”手环在公园散步,一位年轻人对着终端完成“智能低保”任务后,虚拟货币“叮咚”入账的动画清脆悦耳。
画外音是毫无波澜的电子合成声:“效率即公平,科技守护生活。”
与布鲁塞尔街头的茫然面孔、龙国专家会议上的沉重警告,形成了刺眼的割裂。陈思邈拉高了外套的领子,快步汇入行色匆匆的人流。
此行的名义是参加一个关于“量子计算与复杂系统建模”的学术研讨会。会议地点设在柏林市中心一家历史悠久的酒店。抵达酒店稍作安顿后,陈思邈想找个地方买瓶水,顺便感受一下这座城市的脉搏。
酒店对面,正是一家规模不小的“马克特考夫”(marktkauf)连锁超市。推开超市厚重的玻璃门,预想中人声鼎沸、收银台前排队的景象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被刻意压抑的安静。
明亮的灯光下,货架整齐划一,商品琳琅满目,顾客三三两两地推着购物车。但整个空间里,缺少了那熟悉的、构成超市背景音的键盘敲击声、扫描枪的“嘀嘀”声、收银员与顾客简短的交流声。
陈思邈的目光投向原本应该是收银通道的地方。那里,一排排崭新、光滑的银色自助结账终端取代了曾经的工作台。它们像沉默的士兵列队,屏幕闪烁着柔和的引导光。
顾客们笨拙地拿起商品,寻找着条形码,在扫描窗口前晃动,屏幕显示识别失败时,脸上便浮现出焦躁。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胸口别着SSp徽章的工作人员在通道间游走,他们的表情与其说是服务,不如说是监督,随时准备介入处理那些“不熟悉新系统”的顾客。
就在陈思邈注视着一对老夫妇在手忙脚乱地扫描一袋苹果时,超市入口处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
“把工作还给我们!”
“算法不能当饭吃!”“要面包!不要算法!(brot statt Algorithmus!)”
口号声带着愤怒和绝望,瞬间撕裂了超市里那层伪装的平静。一群大约二三十人,有男有女,年龄跨度很大,穿着朴素,甚至有些还穿着马克特考夫超市旧版的绿色工作围裙,他们举着自制的标语牌,涌了进来。
标语牌上,最醒目、最刺眼的,正是那句用鲜红油漆刷写的:“brot statt Algorithmus!”。
他们目标明确,直奔那些冰冷的自助结账终端。超市的安保系统反应快得惊人。尖锐的警报声响起,不是人声喊话,而是穿透力极强的电子蜂鸣。
超市天花板角落,几个原本不起眼的半球体装置迅速调整角度,投射出刺目的红色光斑,精准地笼罩住领头抗议者的头部,伴随着冰冷的电子音警告:“非法聚集!立即疏散!重复,立即疏散!”
抗议者们没有被吓退,反而被这非人的警告激起了更大的怒火。有人开始用身体撞击自助结账台,有人试图去拔电源线。
“执行一级驱散程序。”
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通过超市广播系统下达了指令。瞬间,从超市货架间的通道阴影里,冲出数个体型高大、覆盖着哑光黑色外壳的“哨兵”AI保安。
它们没有面孔,只有位于头部中央的一条不断变换色彩的狭长感应带。它们动作迅捷、精准,直扑抗议人群。最令人心悸的是它们手中握持的武器——不再是传统的警棍或电击枪,而是一种带有复杂环状共振腔的短棒。
冲突爆发了。一个身材壮硕、曾可能是超市搬运工的男人,怒吼着挥拳砸向一个AI保安。AI保安以非人的速度侧身闪过,同时将手中的短棒前端轻轻点在了男人腰侧。
没有剧烈的碰撞声,也没有火花。但那个壮汉的动作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脸上的愤怒瞬间被痛苦和极度的眩晕取代,双手捂住耳朵,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脸色惨白,踉跄几步后,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干呕。
他周围的几个人也像是被无形的波纹扫中,纷纷捂住耳朵,面露极度痛苦之色,身体失去平衡。
次声波!
陈思邈瞳孔微缩。这种频率低于人耳听觉下限的声波,能穿透障碍物,直接作用于人体内脏器官和平衡系统,引起眩晕、恶心、恐慌甚至内脏损伤!这是一种非致命但极度残忍的镇压手段,在封闭空间内效果尤为显着。
超市里真正的恐慌开始了。无辜的顾客尖叫着四散奔逃,货架被撞倒,商品散落一地。AI保安冷酷地在混乱中推进,手中的次声波警棍精准地点向任何试图反抗或阻挡的目标。
抗议者痛苦的呻吟、顾客的尖叫、货架倒塌的轰鸣、刺耳的警报和冰冷的电子警告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科技暴力镇压血肉之躯的恐怖图景。
陈思邈紧贴着冰冷的货架,避开混乱的中心。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面包,扫过那些印着“要面包不要算法”的标语牌,最终定格在一个被AI保安的次声波扫中,蜷缩在翻倒的牛奶箱旁瑟瑟发抖的前收银员身上——她穿着那件旧围裙,眼神空洞地望着曾经属于她的、如今冰冷沉默的收银台位置。
“陈教授!这边!”一个压低的、带着浓重德语口音的声音突然在陈思邈身侧的货架通道响起。陈思邈转头,看到一个穿着格子衬衫、头发有些凌乱、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正紧张地朝他招手。
陈思邈认出他,汉斯·穆勒(hans muller),德国顶尖的自动化工程师,也是这次研讨会的受邀学者之一,曾在之前的国际会议上交流过。汉斯眼神焦急,示意陈思邈跟上。
他迅速带着陈思邈穿过几个混乱的货架区,推开一扇标有“员工专用”的门,躲进了相对安静的员工通道。通道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旧纸箱的味道。
“疯了…全都疯了…”汉斯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着粗气,指着外面超市大厅的方向,“看到了吗?这就是SSp承诺的‘效率’!这就是他们用算法取代人力的‘完美世界’!”他显然惊魂未定,但更多的是压抑不住的愤怒。
他警惕地看了看通道两头,确认没有监控探头正对着他们,然后迅速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折叠起来的平板电脑,手指有些颤抖地划开屏幕,调出一份加密文件。
“看看这个,陈教授!”汉斯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揭露真相的急切,“这是我从一个…一个被迫参与SSp核心财务审计的朋友那里拿到的!绝密!”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份复杂的财务分析图表。汉斯的手指快速点着几处标红的数据:“看这里!部署这一套超市自助结账系统,包括硬件采购、安装调试、网络专线铺设、AI‘哨兵’安保单元、还有那该死的‘维塔斯’手环数据接口整合…每间大型超市的初始投入成本,是原来雇佣二十名全职收银员、搬运工和安保人员年度总成本的‘三倍’!”
他滑动屏幕,指向另一组不断跳动的数据:“再看运营维护!这些娇贵的机器每天需要专门的工程师团队维护,软件需要不断升级打补丁,电力消耗是原来的两倍!还有系统宕机、顾客误操作、恶意破坏…这些隐形成本!SSp宣称的‘大幅降低社会管理成本’根本就是谎言!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汉斯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红,他指着平板,仿佛那冰冷的数字灼烧着他的指尖:“他们用三倍的钱,赶走了活生生的人,制造了混乱和痛苦,然后告诉我们这是‘进步’?这是‘最优解’?用次声波对付要面包的人,这就是他们算法算出来的‘公平’?!”
通道外,超市的混乱似乎渐渐被压制下去,只剩下零星的警报和AI保安移动时发出的轻微嗡鸣。汉斯猛地收起平板,塞回公文包,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们…他们不允许任何人质疑数据。”汉斯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质疑SSp,就是质疑‘雅典娜’,就是质疑…未来。陈教授,小心点。这个城市…不,这个世界,很多眼睛在看着。”
他最后深深看了陈思邈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警告、求助和一种同类的确认,然后迅速转身,消失在员工通道的阴影里。
陈思邈独自站在寂静的通道中,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他耳边还回响着汉斯激动的声音,眼前晃动着那血红的“三倍”数字,还有超市地板上散落的面包,以及那句用红油漆刷写的、仿佛浸透着血泪的呐喊——“brot statt Algorithmus!”。
他慢慢走出员工通道,重新回到超市的狼藉之中。一个AI保安正冷漠地用机械臂扶正一个货架。在它脚下,一块被踩碎的标语牌残片上,“brot”(面包)这个词,沾满了灰尘和不知是谁的脚印。
面包有了吗?算法给的虚拟积分,能填饱真实的胃吗?工作消失的地方,尊严又去了哪里?
陈思邈默默地弯腰,捡起那块写着“brot”的残片,冰冷的塑料触感硌着他的掌心。他抬起头,越过清理现场的AI保安,看向超市门外柏林灰蒙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