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以及每个人压抑的呼吸声。巨大的防电磁干扰屏幕墙取代了华丽的装饰,冰冷的金属长桌旁坐着华盟最高决策层的身影。空气厚重得仿佛浸泡在水里,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陈思邈坐在靠前的位置,面前摊开的数据板闪烁着幽蓝的光。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光滑的板面上轻轻一点。屏幕墙上,一幅幅触目惊心的画面瞬间取代了待机界面。
画面一:中东,曾经的“油海心脏”。镜头拉近,不是喷涌的黑金,而是枯竭的油井口,像一张张干裂绝望的嘴,对着昏黄的天空。井架锈迹斑斑,形同巨大的钢铁墓碑,矗立在荒凉的沙丘上。远处,废弃的炼油厂轮廓在热浪中扭曲,死寂一片。画面一角标注着时间戳——正是上一卷结尾林薇团队从中东发回的实地考察报告影像片段。
画面二: 全球能源消耗曲线图,一条狰狞的红色线条如脱缰野马般向上猛冲,几乎要戳破图表的顶格。与之形成残酷对比的,是代表传统化石能源(石油、天然气、煤炭)储量的几条蓝色线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断崖式下跌,在中东油井枯竭的节点后,更是出现一个陡峭的深坑。
画面三: 模拟动态图:随着能源缺口持续扩大,代表城市灯光的地球夜景,大片大片地陷入黑暗,从边缘向繁华的核心地带蔓延。工厂停工、交通瘫痪、供暖中断……文明的光辉在模拟中迅速黯淡。
“各位首长,”陈思邈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科学家的冷静。“第一百七十章林薇工程师团队在中东传回的最后报告,以及我们‘盘古’超算最新的全球能源-社会崩溃推演模型结果,都在这里了。”
他指了指屏幕墙,那刺眼的红色曲线和不断扩大的黑暗区域,像冰冷的刀子扎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结论只有一个:依靠蓝星地壳内残存的化石能源,即便加上我们和华盟各国全力发展的裂变电站、风能、潮汐能,顶多再支撑我们现有文明模式运行……十五到二十年。”陈思邈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凝重的脸,“而且,是在社会持续动荡、资源争夺战加剧、生活质量断崖式下降的前提下。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基于现有物理定律和资源分布的残酷现实。蓝星,已经快被我们榨干了。”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虽然大家早有心理准备,但如此清晰、冷酷的时间表被摆上台面,还是让所有人心中一沉。石油是工业的血液,当血液枯竭,再庞大的躯体也会倒下。
“那么,陈教授,出路在哪里?”坐在主位的老者沉声问道,声音带着沙哑,眼神却锐利如鹰。陈思邈手指在数据板上一划。屏幕墙上的画面瞬间切换。黑暗深邃的宇宙背景中,一颗灰白色的星球占据了中心——月球。它的影像被放大、标注,无数闪烁的光点标记在月壤之下。
“出路,在那里。”陈思邈的声音里,第一次注入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指向那颗熟悉的星球。“月球的土壤里,蕴藏着一种可能改变人类命运的元素——氦-3(he-3)。”
他切换画面,一个简洁的分子结构动画出现。“氦-3,是氦气的一种同位素,非常稀有。但它的价值,在于它作为可控核聚变的理想燃料!”为了让这些并非物理专家的决策者理解,陈思邈尽量使用最直观的语言。
“我们目前的可控核聚变,主要用氘(重氢)和氚(超重氢)。但氚有放射性,生产困难,反应产生的中子流还会破坏反应堆内壁,带来巨大的维护成本和放射性废物难题。”屏幕上出现复杂的聚变反应对比图。
“而氦-3聚变!”陈思邈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它只需要氘和氦-3!反应过程本身不产生中子!这意味着什么?”他自问自答:
“第一,能量转化效率极高,几乎是纯能量输出,无中子辐射污染!
第二,反应堆结构可以大大简化,维护成本骤降,安全性飞跃提升!
第三,核废料问题几乎不存在!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清洁、高效、近乎无限的能源!”
会议室里的气氛悄然变化,凝重中透出一丝灼热。能源,是文明延续的命脉。而氦-3聚变描绘的图景,太过诱人。
“月球上到底有多少?”一位负责经济的委员急切地问。陈思邈调出数据:“根据我们多次无人探测器的采样分析和遥感测绘,月球表层土壤中富含由太阳风沉积的氦-3。初步保守估算,储量超过一百万吨!这是什么概念?”
他放出一个对比图,“一吨氦-3参与聚变释放的能量,相当于燃烧‘一千五百万吨’优质煤炭!或者‘五百万吨’石油!一百万吨氦-3,足以满足整个蓝星文明数千年的能源需求!而且,开采难度理论上远低于深海钻探或小行星采矿,它就在月壤里,像淘金一样筛选富集即可!”
屏幕上打出一个震撼的数字:
1,000,000 吨 he-3。后面跟着一个不断跳动的数字。
可供全人类使用年限:5000+。
“嘶……”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在座众人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数千年的清洁能源!这个数字带来的冲击力,比刚才能源枯竭的警告更加强烈。它代表的不是苟延残喘,而是文明的跃升,是真正的星辰大海的通行证!“
但是,”陈思邈话锋一转,屏幕上出现了北约“阿尔忒弥斯-普罗米修斯”计划的徽标和最新公开的月球基地概念图。
“他们,也盯上了这块蛋糕。而且动作很快。根据可靠情报,他们的第一批重型着陆器和自动采矿原型机,很可能在一年内就抵达月球南极的沙克尔顿环形山区域,那里同样是氦-3富集区。谁先建立稳定的开采能力,谁就掌握了未来能源的钥匙,甚至……掌握了主导人类文明走向的权力。”
最后这句话,像一块冰投入刚刚燃起的火焰中。会议室的温度瞬间又降了下来。竞争的残酷现实摆在眼前。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次沉默中酝酿的不再是绝望,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主位的老者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炬,扫视全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与会者的心上:“时不我待。能源命脉,绝不能假手于人,更不能被他人扼住咽喉。为了华盟的未来,为了我们身后亿万人民的生存与发展权……”
他停顿了一下,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启动‘望舒计划’!集中一切资源,不惜一切代价,确保我们在月球氦-3资源开发上的‘绝对主导权’!陈教授,”他看向陈思邈,“你是首席科学顾问,技术上的总牵头,交给你了。需要什么,直接提!华盟,是你的后盾!”
“望舒计划!”这四个字炸响惊雷,在陈思邈心中炸响。望舒,神话中为月驾车的女神。以她为名,承载着人类驶向月宫、获取新生的渴望。
巨大的压力瞬间如山岳般压来。这不仅仅是一个科研项目,这是关乎国运、关乎文明存续的超级工程。技术难关、资源调配、国际竞争、时间窗口……无数挑战好似月球表面的环形山,横亘在前方。
但同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激动和使命感,仿佛奔涌的熔岩,冲破了压力的外壳。他仿佛看到,在荒凉的月面上,巨大的采矿机械轰鸣运转,提炼出的氦-3就像液态的星辰,被注入聚变反应堆的核心。蓝色的能量光辉在地球轨道上的星际飞船引擎中点亮,照亮了人类驶向深空的道路。
“是!”陈思邈站起身,声音沉稳而坚定,目光迎向老者锐利的眼神。“保证完成任务!”
会议结束,众人面色肃穆地鱼贯而出。陈思邈最后一个离开。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勾勒着文明的轮廓。他抬起头,望向深邃的夜空。一轮皎洁的明月,静静地悬挂在天幕之上。
清冷的月光洒落人间,此刻在他眼中,不再只是诗意的寄托,更是一座蕴藏着无限希望与可能、却也布满荆棘与争夺的……终极矿场。苍穹之上,传来无声却无比清晰的呼唤。那是能源的绝响,也是新生的序曲。陈思邈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月亮的清辉,也映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
“望舒……我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