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邈那份沉甸甸的《人类退化白皮书》，犹似一记重锤，敲碎了殖民城管理层仅存的犹豫和幻想。冰冷的科学数据将“深空孤独症”的病灶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坐以待毙不是选项。在最高管理委员会紧急磋商后，一个代号“归源”的试点计划被迅速敲定，并交由林薇全权负责实施。试点区域，选在了情况相对可控、移民结构也较为混合的第七号殖民舱。
“归源”计划的核心，直指白皮书揭示的两大病灶：物理环境异化和AI过度依赖。它的目标不是对抗科技，而是尝试在科技的框架内，重新为“人”找回一些被遗忘的本源。
第七号殖民舱的中心广场，被选定为“归源”的核心试验区。这里原本是神经接口信息交互最密集的区域之一，此刻却正在进行一场静默的“手术”。
林薇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台旁，看着工程队小心翼翼地拆除广场周边墙壁上那些无处不在的、用于即时意识流交互的神经接口公共终端。一块块闪烁着幽蓝指示灯的合金面板被卸下，露出后面冰冷的管线接口，随即被临时封盖。整个过程没有喧嚣，只有金属工具碰撞的清脆声响，却像拔掉了某种无形的血管，让习惯了数据洪流即时冲刷的殖民舱居民感到一阵莫名的不适和空旷感。
“林总工，公共区域神经接口拆除已完成70%。”工程负责人汇报，“个人终端接口的强制限制协议也已推送，每日非必要意识流传输时间限制为两小时，超时将自动降速并推送‘建议使用口语交流’提示。”
林薇点了点头。第一步，强制“降噪”，逼迫人们重新拾起被遗忘的口语交流能力，哪怕这会带来最初的混乱和低效。她看到几个青少年聚在原本是终端点的角落，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们习惯性地抬起手指想划动数据流，却发现空气里空空如也，只能张了张嘴，最终选择沉默地走开，眼神里带着一丝被剥夺了工具的茫然和烦躁。
广场的中心区域，变化更为巨大。原本光滑的合金地面被打开，回填进了来自殖民城循环处理系统净化后的“类土基质”——一种混合了有机质和无机矿物的深褐色颗粒物，散发着一种类似雨后泥土的、微弱而陌生的气息。在这片新开辟的“土地”上，一座结构精巧的穹顶建筑正在快速搭建。它并非完全封闭，而是采用了可调节透光率和光谱的智能玻璃。
这就是“归源”计划的灵魂——“五行花园”。
花园内部，模拟自然环境的工程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不同区域铺设着沙砾、溪石、微型水循环系统。最重要的，是那些被小心翼翼移植进来的、来自殖民城中央植物基因库的真实植物！
耐寒的苔藓覆盖着假山阴面；几株经过基因剪裁、体型较小的改良松树矗立在模拟的山坡上；一小片绿油油的水稻秧苗，刚刚被移植到特意划分出的、模拟水田的区域，细嫩的叶片在特制LEd光源的照射下，努力伸展着，带来一抹久违的、充满生机的翠绿。空气循环系统被精心调试，努力模拟着地球上不同季节的微风，甚至带着一丝植物蒸腾作用产生的、若有若无的清新水汽。
林薇走进还在完善中的花园，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一株水稻秧苗的叶片。那真实的、带着细微绒毛的触感，以及指尖沾染的、微凉湿润的“泥土”气息，让她心头微微一颤。这就是“泥巴里打滚”的起点吗？
“五行花园”的中央，设置了一个小小的平台。每天早晚固定时间，柔和而清晰的诵读声会通过隐藏的音响系统在花园内流淌：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
这是《庄子·齐物论》的节选，由一位声音平和的老者诵读，并辅以通俗易懂的现代解释，阐述万物相互依存、彼此转化、并无绝对高下之分的道理。
“归源”计划，就这样在七号殖民舱悄然铺开。拆除神经接口的阵痛，“五行花园”带来的新奇，《齐物论》讲解的陌生哲思…就是投入一潭死水的几颗石子，不可避免地激起了涟漪。
最初几天，反应各异。一些年长的移民，尤其是来自地球农村地区的，对花园里的泥土和真实植物表现出了近乎本能的亲近感。他们会在花园开放时间进来走走，蹲下来摸摸那些苔藓和秧苗，脸上露出久违的、带着回忆的平静。
强制口语交流虽然磕磕绊绊，但也让一些公共区域意外地多了些久违的、虽然音量不大却真实存在的人声交谈。然而，对于殖民城的新生代，尤其是那些十几岁的少年少女来说，“归源”计划带来的不是新奇，而是强烈的束缚感和被侵犯感。
广场上，几个穿着潮流改装服的少年聚在一起，其中一个烦躁地踢了一脚墙壁上接口拆除后留下的封盖：“搞什么鬼！连个公网都连不上！想聊个天还得张嘴？傻不傻！”
“就是，慢死了！而且好尴尬！”
另一个女孩撇着嘴，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耳后的个人神经接口位置，仿佛那是她与世界连接的命脉，“面对面说话，表情不对怎么办？说错话怎么办？哪有意识流直接传递想法来得干净利落？”
他们望向广场中央的“五行花园”，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和抵触。那里面缓慢生长的植物？泥土的气息？在他们看来，原始、肮脏、低效！还有那早晚播放的、听不懂的什么“庄周梦蝶”？简直是噪音污染！“
听说那个姓林的女人搞的鬼！”一个染着荧光绿头发的少年压低声音，眼神不善地看向不远处的指挥台，“什么‘回归’？我看就是开倒车！把我们当原始人管！”
不满在发酵。拆除接口带来的不便，强制口语交流的尴尬，以及对他们习以为常的高效生活方式的全盘否定，让这群青少年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和被冒犯。他们需要一个发泄口。冲突，在一个傍晚的《齐物论》讲解时间，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林薇正在花园边缘，查看水稻秧苗的生长情况。几天过去，那些柔弱的秧苗似乎适应了新的环境，叶片舒展得更开了些，嫩绿的颜色在模拟的“夕阳”余晖下显得格外动人。一丝微弱的希望在她心底升起。突然，一阵刺耳的喧哗声从花园入口处传来！
“砸了它！什么破玩意儿！”
“虚伪！原始！”
“还我神经接口！”
只见十几个少年，脸上带着愤怒和一种近乎亢奋的叛逆，强行冲破了花园入口处象征性的隔离栏，冲了进来！他们手里拿着从附近维修点顺手抄来的轻型合金管、甚至还有废弃的包装箱板！
“你们干什么！住手！”花园的管理员和几名闻讯赶来的工作人员试图阻拦。但愤怒的少年们动作更快！他们目标明确，直奔花园中央那片象征着地球农耕文明、也是目前花园里最脆弱、最需要呵护的区域——那片小小的水稻苗圃！
“让你们种！让你们‘回归’！”领头的荧光绿头发少年，眼中闪烁着破坏的狂热，第一个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合金管，朝着那一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嫩绿，狠狠砸了下去！
“不要——！”
林薇的惊呼被淹没在混乱中。
砰！咔嚓！
合金管无情地落下，砸在苗圃边缘的模拟田埂上，溅起一片深褐色的“泥”点。紧接着，更多的棍棒和杂物暴怒雨点般落下！脆弱的秧苗在重击下瞬间折断、倒伏！翠绿的汁液混合着泥水飞溅开来！精心铺设的微型灌溉系统被破坏，水流汩汩涌出，冲刷着狼藉的秧苗残骸。新鲜的泥土被粗暴地翻起，踩踏，混合着折断的稻茎，一片狼藉。
“哈哈！看啊！‘泥巴’！原始人的宝贝！”
一个少年抓起一把混合着断苗的泥巴，狠狠摔在地上，发出狂笑。“这就是你们要的‘自然’？一堆烂泥和杂草！”另一个少年用力践踏着倒伏的秧苗。工作人员奋力冲上去阻拦、拉扯。场面一片混乱。少年的叫骂声、工作人员的呵斥声、秧苗被毁坏的细微断裂声、泥水被践踏的噗嗤声…交织在一起。
林薇站在狼藉的苗圃边缘，看着眼前疯狂的破坏景象，脸色苍白如纸。她精心移植、寄托着希望的水稻苗圃，在短短十几秒内化为乌有。嫩绿的生机被暴戾的破坏彻底碾碎，新鲜的泥土气息被粗暴的践踏搅得污浊不堪。
道法治疗实验的第一步，迎来的不是理解或接受，而是如此激烈、如此彻底的抗拒和破坏。少年们砸毁的不仅仅是一片秧苗，更是对“回归”理念最直接的否定。强制拆除的神经接口好像抽走了他们的氧气，而“五行花园”和《齐物论》则被他们视为强加的枷锁和羞辱。
这场冲突，将“归源”计划推行中的巨大阻力和深层次的文化撕裂，血淋淋地摊开在了林薇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