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卷 第40章 流沙之眼 (终章)
离开绿洲的第七日。
西荒的地貌再次变得狰狞。平坦的戈壁逐渐被连绵起伏的沙丘取代,沙粒的颜色也从普通的土黄变为一种掺杂着赭红与灰白的诡异色调。风永无止息,卷起沙尘,在天地间拉起一道道昏黄的帷幕。白日的酷热更甚,沙地表面温度足以烫熟生肉;入夜后,寒气则直透骨髓,与萧衍左肩那沉寂蚀痕残留的阴冷内外交攻,若非体内混沌星力自行流转抵御,常人早已倒下。
穆守的状态还算稳定。绿洲的休整和药物让他内伤好了七成,但连日沙海跋涉,对年迈之躯仍是巨大负担。他裹着防沙的头巾,拄着一根从胡杨木上掰下的坚硬树枝,每一步都在松软的沙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又迅速被流沙抚平。
萧衍走在前面。他换上了一身从绿洲找到的、略显宽大的灰褐色西荒旅人服饰,头脸用同色布巾包裹,只露出一双眼睛。这身装束不仅能防沙防晒,也能稍作伪装。他脚步看似不快,却异常稳当,流沙似乎无法困住他——混沌星力在足底形成微不可查的流转,让他踏沙无痕,甚至能隐隐感知脚下沙层的虚实。这是他这几日摸索出的新能力之一。
他的感知变得极其敏锐。不仅能清晰听到百丈外沙蝎爬行的窸窣,嗅到风中混杂的、极其淡薄的陌生生物气味,更能“感觉”到周围环境中能量的细微流动。沙丘向阳面与背阴面的温度差,地下深处可能的水脉迹象,甚至风中裹挟的、来自极遥远西方的、那股令星钥与蚀痕共鸣的隐晦悸动……都化为模糊的“信息”,涌入他的意识。
此刻,那股来自西方的悸动,比在绿洲时更清晰了一丝。并非增强,而是“指向性”更明确了,仿佛无形的蛛丝,牵引着他左肩的沉寂烙印和胸前的温润玉佩。脑海中,那关于“门扉松动”的低语,偶尔仍会闪现,带来一瞬间的恍惚和冰冷。
“按照青鸾留下的血图和这几日我们对照焕王子笔记的推测,‘流沙之眼’应该就在前方那片巨型沙海的中心。” 穆守喘着气,指着地平线上那一片仿佛连接着天穹的、无边无际的金红色沙海。那里的沙丘格外高大,形态怪异,在热浪中扭曲晃动,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的脊背。“据说那里是西荒流沙最活跃、最危险的地带之一,沙暴频繁,还有诡异的流沙漩涡,吞噬过无数生灵,故而得名‘流沙之眼’。石猿部世代守卫着通往其深处某个古老遗迹的路径,但那遗迹具体是什么,焕王子的记载也语焉不详,只说是‘先民敬畏之所’。”
萧衍眯眼望向那片沙海。在混沌星力加持的目力下,他隐约看到沙海上空的气流异常紊乱,形成肉眼难辨的涡旋,将沙尘卷上高空,形成一道道连接天地的、淡淡的黄色尘柱。“守卫……意味着排外,也意味着他们有应对危险的方法。找到他们,取得信任,问出‘断岩’的下落和通往玄渊的古路。”
这七日,两人昼伏夜出,避开可能的追兵和沙盗,依靠萧焕留下的简易星图和萧衍日益敏锐的感知辨向。途中遇到过一小队黑狼部的游骑,远远便绕开了;也在一处废弃的烽燧下,发现过新鲜的白狐部暗记,指向西方,似乎有大队人马不久前经过。青鸾依旧杳无音信,黑沼方向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这份寂静反而更令人不安。
“今天就在那片岩山下扎营吧。” 萧衍指向右前方一片从沙海中突兀崛起的、被风蚀成蘑菇状的暗红色岩山,“天色尚早,但我们需要休整,观察一下‘流沙之眼’边缘的情况。夜里再靠近。”
岩山脚下,有一处背风的凹陷,散落着几块巨大的、可供倚靠的岩石。两人清理出一小片地方,放下行囊。穆守取出水囊和干粮,萧衍则攀上附近一块较高的岩石,极目远眺。
夕阳西下,将无边的沙海染成燃烧般的金红色,壮丽而荒凉。“流沙之眼”的方向,沙尘被夕阳照射,泛着诡异的血色光泽。萧衍凝聚目力,隐约看到极远处,似乎有几点极其微小的黑影在移动,速度很快,不似寻常野兽,也不像人马。
他心中警觉,但没有声张。两人默默吃过简单的晚餐,在岩石的阴影下闭目休息,等待夜幕彻底降临。
午夜时分,双月同天。一弯银月,一钩血月,将清冷与诡谲的月光洒向沙海。温度骤降,寒风刺骨。
萧衍和穆守悄然离开岩山,向着“流沙之眼”边缘进发。夜里沙地坚硬了些,行走稍易,但视线极差,只能依靠月光和星辰辨认大方向。萧衍将混沌星力灌注双耳与双目,勉强能看清数十丈内的景物,听觉也放大到极限,捕捉着风中一切异响。
深入沙海约十里后,地形开始变得异常。沙丘的走向不再遵循风向,而是呈现出混乱的、螺旋状的纹理。脚下沙地变得异常松软,每一步都陷到脚踝,有时甚至会突然下陷尺许,仿佛踩在吸水的海绵上。风中开始传来低沉的、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嗡鸣,又像是无数沙粒摩擦的合唱,令人心烦意乱。
“小心,我们已进入‘流沙之眼’的外围了。” 穆守低声道,紧握手中的木杖,警惕地试探着前方每一处沙地。
突然,走在稍前的萧衍猛地停下,举手示意。他侧耳倾听,眉头紧锁。“有声音……很多人,在奔跑,在呼喊……还有……金石交击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 他指向左前方,那里是数座巨大沙丘环绕的一片相对低洼的谷地。
穆守凝神细听,却只听到风声和沙鸣。“你确定?”
萧衍点头,他相信自己的感知。“过去看看。可能是石猿部的人,也可能是别的麻烦。”
两人改变方向,朝着声音来源小心摸去。绕过一座沙丘,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谷地中,一场激烈的战斗正在上演!
一方是约莫二十余人,个个身材矮壮敦实,平均身高不过五尺,但四肢粗短有力,披着用某种坚韧兽皮和石板简单缀成的简陋护甲,手持石斧、骨矛和打磨过的黑曜石片刀,脸上涂抹着红白相间的油彩,口中发出“嗬嗬”的吼声,行动迅捷如猿猴,在沙地上纵跃腾挪——正是西荒最排外、最神秘的部族之一,石猿部战士!
而他们的对手,则是三十余个身着白色镶毛边劲装、动作矫健狠辣、手持弯刀与短弩的武者——白狐部的人!更让萧衍瞳孔收缩的是,在白狐部队伍的后方,还站着七八个身材明显高大魁梧、穿着黑狼部皮甲、手持重武器的战士!白狐部与黑狼部,竟然真的联手在此,围攻石猿部!
战场中央,沙地上已经倒下了十几具尸体,有石猿部的,也有白狐部的,鲜血将沙地染成深褐色。石猿部人数虽少,但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悍不畏死的打法,勉强支撑着,将敌人挡在谷地中央几块巨大的、布满风蚀孔洞的怪石之外。那几块怪石围成半圆,中间似乎有一个被杂物半掩的洞口,隐约有微光透出,像是石猿部的临时营地或避难所。
一个格外强壮、脸上油彩图案也最复杂的石猿部战士,挥舞着一柄沉重的石锤,独自挡住了三名白狐部好手的围攻,石锤虎虎生风,竟将对方逼得连连后退。但他身上也已多处挂彩,动作不复起初的灵活。
“他们在围攻石猿部的据点……” 穆守压低声音,眼中闪过忧色,“看来白狐部和黑狼部不仅抓住了青鸾,还想彻底扫清石猿部这个可能的障碍!他们果然在全力寻找进入玄渊的路径!”
萧衍的目光快速扫过战场。白狐部的人身手不弱,配合默契,显然都是部族中的精锐。黑狼部战士虽然人少,但个个力大无穷,攻击势大力沉,对石猿部战士威胁极大。石猿部败象已露,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救,还是不救?
石猿部是找到“断岩”、获取安全路径的关键。但此刻贸然卷入,等于同时得罪白狐、黑狼两部,暴露行踪,也将自己置于险地。
就在萧衍权衡之际,战局突变!
那名挥舞石锤的强壮石猿战士,在格开一记弯刀劈砍时,脚下沙地突然塌陷!他身形一滞,旁边一名白狐部武者瞅准机会,短弩激射,一支淬毒的弩箭直奔其咽喉!
石猿战士怒吼,勉力侧身,弩箭擦着他的脖颈飞过,带起一溜血花。但另一名黑狼部战士的重斧已呼啸着拦腰斩到!他已来不及回锤格挡!
眼看就要被腰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萧衍动了。
没有呼喊,没有犹豫。他身形如一道模糊的灰影,从藏身的沙丘后电射而出!体内混沌星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灌注双腿,让他一步便跨过十余丈距离,沙地上只留下一个浅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脚印!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巨响!不是重斧斩入血肉的声音,而是劈中了某种坚不可摧的硬物!
只见萧衍竟然后发先至,在重斧临体的瞬间,抢到了石猿战士身侧,右手握拳,灰蒙蒙的混沌星力包裹着拳头,不偏不倚,狠狠砸在了那柄势大力沉的重斧侧面!
黑狼部战士只觉得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从斧身传来,手臂剧震,虎口崩裂,重斧竟被这一拳砸得偏离方向,带着他庞大的身躯踉跄斜冲出去,重重摔在沙地上,啃了满嘴沙!
全场皆惊!
交战双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动作不由自主地一缓。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突然闯入战场的、裹着头脸的神秘灰衣人身上。
那名险些丧命的石猿战士也愣住了,看向挡在他身前的萧衍,油彩下的眼睛瞪得溜圆。
萧衍缓缓收回拳头,垂在身侧。拳面上,灰蒙蒙的光晕缓缓流转、消散。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虎视眈眈的白狐部和黑狼部武者,最后落在那名为首的、脸色阴晴不定的白狐部头领脸上,用刻意改变的、沙哑低沉的声音开口:
“这个人,我保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白狐部头领是个面容精悍、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子,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萧衍,又看了看他身后惊魂未定的石猿战士,忽然冷笑一声:“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家伙,也敢管我们白狐部和黑狼部的闲事?识相的赶紧滚开,否则,连你一起埋在这流沙眼里!”
他身后,几名白狐部武者已经悄无声息地散开,形成合围之势。那几名黑狼部战士也爬起身,满脸怒容,重新握紧了武器。
被萧衍救下的石猿战士,此时猛地喘了几口粗气,用生硬的通用语对着萧衍低吼:“外……外人!走!石猿部的事……不用你管!” 他虽然感激萧衍救命,但显然对外人极度不信任,甚至担心这是新的阴谋。
萧衍没有理会石猿战士的警告,只是静静地看着白狐部头领,重复了一遍:“我再说一次,这个人,我保了。还有,你们抓的那个女人,青鸾,在哪?”
听到“青鸾”的名字,白狐部头领脸色明显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但随即被狠厉取代:“原来是一伙的!看来今天运气不错,不仅能端了石猿部的窝,还能逮到更大的鱼!给我上!死活不论!”
他一声令下,周围的白狐部武者和黑狼部战士同时发动攻击!弯刀如雪,短弩激射,重斧呼啸,从四面八方攻向萧衍和那名石猿战士!
“小心!” 石猿战士怒吼,挥锤想要迎击,但他伤势不轻,动作慢了半拍。
萧衍眼神一冷。
他左脚微微向后一撤,身体重心下沉,双拳收于腰侧。体内,丹田处的混沌星力气旋骤然加速旋转,一股远比之前磅礴、凝练的灰蒙蒙力量,如同苏醒的怒龙,顺着经脉奔涌而出!
他没有使用任何精妙的招式,只是简简单单地,双拳齐出!
“轰——!”
仿佛平地惊雷!以萧衍为中心,一股无形的、混合着沉重、爆裂、侵蚀等多种特性的冲击波,猛然向四周扩散开来!沙地如同水面般掀起狂涛,无数沙粒被震得冲天而起!
冲得最近的几名白狐部武者,首当其冲!他们的弯刀斩在冲击波上,如同砍中了钢铁城墙,火星四溅,刀身竟被震得弯曲、崩口!人更是如遭重锤,惨叫着吐血倒飞出去!
激射而来的弩箭,在触及冲击波的瞬间,便仿佛撞上了无形的壁障,箭头扭曲,箭杆碎裂,无力地坠落。
那名黑狼部战士挥来的重斧,也被冲击波狠狠撞偏,连人带斧旋转着摔出老远。
仅仅一拳之威,竟将方圆三丈内的攻击全部击溃,清出一片空地!沙尘弥漫,哀嚎遍野。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那名石猿战士,以及刚刚悄悄赶到附近、躲在另一处沙丘后观战的穆守。
白狐部头领脸上的狞笑彻底僵住,化作难以置信的惊恐。他看得分明,这个灰衣人根本没有动用兵器,仅凭一双肉拳,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力量!这绝不是寻常武者能做到的!
萧衍缓缓收拳,站直身体。沙尘缓缓落下,露出他平静无波的脸——虽然大半被布巾遮掩。他看向白狐部头领,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股冰冷的压力:“青鸾,在哪?”
白狐部头领喉结滚动,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你到底是谁?!敢与我们两部为敌……”
“回答错误。” 萧衍打断他,身形再动!
这一次,他主动出击!目标直指白狐部头领!他的速度比之前更快,在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人已如鬼魅般穿过数丈距离,出现在对方面前,一掌拍向其胸口!
白狐部头领大骇,他本身也是好手,反应极快,手中弯刀划出一道凄厉的弧光,斩向萧衍手腕,同时脚下急退。
然而,萧衍的手掌仿佛无视了刀光,轨迹不变,只是掌缘缭绕的灰蒙蒙气劲微微一涨。
“咔嚓!”
弯刀斩在气劲上,如同斩中了最坚硬的合金,竟被反震之力生生崩断!萧衍的手掌,已轻飘飘地印在了白狐部头领的胸口。
没有巨响,没有倒飞。白狐部头领只是浑身剧震,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眼中充满极致的恐惧与痛苦。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然后软软地瘫倒在地,气息迅速萎靡。
萧衍这一掌,用的是混沌星力中蕴含的、源自蚀痕的一丝“侵蚀”特性,并未取其性命,却瞬间重创了其心脉,废去了其大半战力。
首领一招被废,剩下的白狐部和黑狼部战士彻底胆寒,发一声喊,竟顾不上同伴尸体和伤员,连滚爬爬地向沙海外逃去,转眼间便消失在夜色沙丘之后。
谷地中,只剩下弥漫的沙尘,浓重的血腥味,一地的尸体和伤员,以及呆若木鸡的石猿部众人,还有独立场中、缓缓收掌的萧衍。
萧衍转身,看向那名被他救下的石猿战士。对方仍紧握着石锤,充满戒备和震撼地看着他,油彩下的眼神复杂无比。
“现在,” 萧衍扯下脸上的布巾,露出虽然沾染沙尘、却依旧年轻俊朗的面容,目光平静地看向石猿战士身后,那几块怪石围拢的洞口方向,用清晰的声音说道:
“可以带我去见‘断岩’了吗?”
洞口方向,一片寂静。片刻后,一个苍老、嘶哑、仿佛沙石摩擦的声音,从洞内幽幽传来:
“外来的年轻人……你身上,有‘门’的气息……还有……‘钥匙’的微光……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