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忆谷的夜风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砸下来,陈九陵的狐皮大氅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走在队伍最前,靴底碾碎结霜的碎石,耳尖早被风刃割得麻木——这鬼地方的风雪从来不带人情,偏生他们刚从影王地宫爬出来,连口热酒都没喝上。
“大哥!”
一声带着哭腔的喊穿透雪幕,像根冰锥扎进后颈。
陈九陵脚步顿住,转身时皮靴在雪地上犁出半尺深的沟。
雪雾里跌跌撞撞冲出个少年,玄色锦袍浸透雪水,发冠散了半边,碎发黏在苍白的脸上。
他扑到陈九陵脚边,膝盖砸进雪堆里,指节因用力而泛青,攥着的绣帕在风里抖得几乎要碎:“我是承渊啊!
母妃被害那夜,是你抱着我躲进密道......你说等打完仗,要带我去看长城雪!“
陈九陵垂眸,睫毛上的白霜簌簌落进眼底。
少年仰起的脸让他喉间发紧——眉骨、唇形,甚至左眼角那颗小痣,都和记忆里那个总揪他衣角要糖葫芦的小团子分毫不差。
可当他的视线扫过少年泛红的眼尾时,心脏突然一缩: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久别重逢的狂喜,只有某种被刻意点燃的灼热,像极了影王地宫里那些适配体看他时的眼神。
“承渊?”陈九陵蹲下身,指尖捏住少年下巴。
雪粒子打在他手背,他却觉得烫,“你说母妃被害那晚,密道的地砖是青灰还是赭红?”
少年愣了一瞬,眼泪掉得更凶:“青灰的!
你说赭红的是陷阱,我们绕了三道弯......“
“错了。”陈九陵的拇指碾过少年后颈,那里有块淡青色的胎记——和他亲手给小承渊点的驱蚊香灰印位置分毫不差,“密道第三块砖是赭红,我踹碎它引开追兵,你还哭着说我弄坏了你的拨浪鼓。”
少年的眼泪突然止住了。
他瞳孔里浮起金芒,像两盏被风刮得忽明忽暗的鬼火。
苏绾不知何时凑到陈九陵身侧,狐狸眼眯成细线。
她袖中滑出个拇指大的琉璃瓶,指尖蘸了荧粉往少年攥着的绣帕上一洒——暗纹里立刻爬出细密的咒文,像活过来的黑蜈蚣。
她瞳孔骤缩,反手攥住陈九陵手腕,用指甲在他掌心重重划了个“假”字。
陈九陵反手扣住苏绾手腕将她拽到身后,嘴角勾起抹冷戾的笑:“那再说说,父皇赐你佩剑时,说了什么?”
“忠勇传家,不负萧氏。”少年的声音突然变了,像是有两个喉舌在同时发声。
“错了。”陈九陵的指节捏得咔吧响,“他说的是——‘别学你哥,打仗别把自己搭进去’。”当年老皇帝拍着小承渊的脑袋说这话时,他正蹲在偏殿外剥橘子,橘子皮的酸水溅了满手,连皇帝带着笑的叹息都听得一清二楚。
少年的脸瞬间扭曲。
他仰头发出兽类般的嘶吼,周身腾起暗红的雾气——那是伪·战魂霸意,混杂着腐尸的腥气。
七声闷响同时炸响,雪地里裂开七道缝隙,数百具裹着铁甲的傀儡士兵从冰缝里爬出来,锈迹斑斑的刀刃在雪光下泛着冷光。
“你们不懂!”少年的声音里混着无数人的呢喃,“我比你更像萧承煜!
我承受过你的伤,背负着你的憾!“他抬手一甩,绣帕上的咒文突然燃烧,化作红色光网向陈九陵罩来。
陈九陵一把将苏绾推进旁边的岩缝,转身时双目突然涌出鲜血。
他抹了把脸,血混着雪水在下巴上结成冰碴:“好啊,那就让老子教教你,什么叫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将军。”
第一具傀儡的刀劈下来时,陈九陵没躲。
他抬手抓住刀刃,指腹被割得血肉翻卷,却在触碰的刹那眯起眼——这是大楚玄甲军的制式刀,刀脊有三道凹痕。
他闭了眼,武意通玄的能力如潮水般涌来,破阵剑意顺着刀身逆流而上,“咔嚓”一声绞碎了操控傀儡的咒印。
傀儡的动作顿住了。
陈九陵趁机踹碎它的头颅,转头看向少年时,瞳孔里的血色更浓:“影王的适配体玩剩下的把戏,你也敢拿出来?”
少年尖叫着挥出佩剑。
陈九陵不闪不避,任由剑尖刺穿左肩。
剧痛像火舌舔过神经,记忆突然翻涌——宫变那晚的血,枯井里的腐臭,小承渊脖子上那串他亲手编的平安绳,此刻正挂在这怪物的颈间。
“你连愧的资格都没有。”陈九陵的左手掐住少年手腕,右手按在他心口,“真的小承渊,死在我怀里时,最后一句话是......‘哥,疼’。”
少年的瞳孔剧烈收缩。
陈九陵掌心泛起金光,那是意境本源剥离的力量。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少年心口裂开个黑洞,黑血混着蛆虫喷涌而出——他的胸腔里,赫然是颗裹满蛊虫的腐坏头颅。
“九爷!”
铁娘子的吼声穿透混战。
陈九陵转头,正看见蛊哑童被三个傀儡按在雪地里,他脸上的蛊斑连成诡异的图腾,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嘶吼。
那孩子突然笑了,从怀里掏出炸药包,冲陈九陵拼命摇头,又用力点头——那是让他们先走的意思。
“阿童!”苏绾想冲过去,被陈九陵拽得一个踉跄。
“带他们走!”陈九陵把苏绾推进队伍里,反手抽出腰间的摸金铲,“我去断后!”
铁娘子的铠甲裂了道缝,血顺着锁骨往下淌。
她反手将裂地锤芯砸进地脉裂隙,锤子与岩石碰撞的脆响里,她咧嘴笑了:“九爷,这玩意儿能炸了他们的监控网......我铁家的债,清了。”
地脉里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陈九陵抓住蛊哑童的胳膊往外拽时,头顶的岩壁突然开始坍塌。
碎石砸在他背上,他却感觉不到疼——怀里的孩子在抖,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衣角,嘴里发出含混的“哥......哥......”
“你是阿童。”陈九陵吼着,把孩子塞进苏绾怀里,“不是谁的容器!”
当最后一缕阳光透过雪幕照进来时,众人跌坐在山谷外的雪地上。
苏绾颤抖着给蛊哑童包扎,那孩子的手始终攥着陈九陵的衣角,慢慢松开时,掌心里躺着块染血的平安绳结——和记忆里小承渊的那串一模一样。
“归墟祠。”苏绾摊开羊皮地图,烛火在她眼底晃出两点红。
她指尖点着红圈,“据说是摸金校尉的魂归处......可所有记载都从三百年前开始。”
陈九陵摩挲着染血的玉佩,玉佩上的螭纹硌得掌心生疼。
三百年前?
大楚灭国那年,他在城破时抱着最后半块玄棺残片跳了护城渠。
“九爷?”苏绾的声音突然发颤。
陈九陵抬头,正看见她盯着自己的身后。
他转身,月光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那影子的轮廓,分明穿着鬼面盟的黑袍,手里举着半块破碎的九命玄棺。
荒庙的余烬未冷,陈九陵裹着毯子靠在墙根。
他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梦里全是皇城废墟,万千亡魂围着他喊“主帅”,而他自己,正穿着鬼面盟主的黑袍,手里举着破碎的九命玄棺。
“九......”
苏绾的声音突然变了调。
陈九陵猛地睁眼,正看见她跪倒在地,十指痉挛着蜷缩,像被无形的线牵着,在虚空中划出某种古老的咒印。
她的瞳孔里,浮起和那个假承渊一样的金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