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缭绕,龙脊平台上的余烬在海风中打着旋,忽明忽暗。
陈九陵背靠冰冷的断崖,调整着呼吸。
他体内的气血仍在翻涌,是激战后的余波,更是心潮的激荡。
他摊开手掌,第四片矛尖残片静静躺着,质感温润如血玉,那股与他血脉相连的暖意骗不了人,可无论他如何催动内息,它都像一个孤傲的看客,始终无法与前三片残片真正融为一体。
他的目光落在矛尖上,那道曾如冰晶般蔓延的寒霜裂痕,此刻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褪去。
陈九陵的心猛地一沉,这绝非解封的吉兆!
更像是某种被强行唤醒的古老禁制,在短暂的沉寂后,正酝酿着更为恐怖的反噬。
这柄凶兵,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桀骜不驯。
就在他心生警惕的刹那,身旁的苏绾发出一声极轻的嘤咛。
她指尖那一缕若有似无的星火,忽然剧烈地颤动起来,在潮湿的空气中划出一道道残缺不全的古老符文,转瞬即逝。
一直沉默侍立的哑祷婆,仿佛接收到了某种无声的号令,双膝一软,竟对着苏绾直直跪了下去,额头触地,行了一个最为古老的大礼。
她颤抖着双手,将一盏早已燃尽、灯壁上凝结着白色盐霜的海盐灯,无比虔敬地捧至苏绾面前。
“第一百零八代……您……您终于回来了。”哑祷婆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顽石在摩擦,每一个字都透着百年的沧桑与等待。
随着她话音落下,那盏熄灭已久的灯芯深处,竟幽幽地浮现出半枚栩栩如生的守宫图腾,猩红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黑暗中缓缓搏动。
“这是什么意思?”陈九陵眉头紧锁,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苏绾,沉声追问。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盏灯,这个称谓,藏着远比双心守灵石像更深的核心秘密。
哑祷婆没有起身,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清晰的焦距。
“将军,这灯,从来不是用来祭鬼的,是用来照魂的。”她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每一盏灯里,都藏着一个不肯入轮回的大楚老兵的执念。他们不愿走,也不敢走,只为了等主帅一句亲口的承诺——‘带你们回家’。”
她枯瘦的手指指向下方深不见底的海渊,“您听见的那些低语,不是来自冰冷的石棺,是来自一颗颗滚烫的人心啊!”
话音未落,苏绾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左手猛然按上了那冰冷的灯座。
她指尖的星火不再是飘忽的火苗,而是化作一道凝实的流光,决堤般注入灯芯!
嗡——!
灯芯瞬间爆燃,升腾起的却不是火焰,而是一幕流光溢彩的幻象。
幻象中,是百年前的一个海边渔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汉紧紧攥着孙儿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他耳边呢喃:“娃儿……记住……若有朝一日,你看到海上……有红旗……有红旗出海……就告诉他们,爷爷……没白等……”
幻象消散,陈九陵的心却如被重锤狠狠砸中,掀起滔天巨浪!
原来如此!
原来那些低语,那些执念,根本不是什么诅咒,而是一场跨越了百年的忠诚守望!
他再不迟疑,并指如刀,在自己掌心猛地一划!
鲜血涌出,他没有丝毫犹豫,将滚烫的血洒在那四片残片之上,同时,一股磅礴的“武意通玄”之力轰然引动,顺着脚下的大地,狠狠触碰向那双心守灵石像底座上被忽略的细微刻痕!
刹那间,另一幅更加恢弘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炸开!
一代又一代的守宫祭司,面容肃穆,割开自己的手腕,以自身最精纯的精血喂养着那一盏盏海盐灯,维系着灯中即将消散的亡魂。
画面飞速流转,最终定格在那个血流成河的夜晚——苏绾的师父,那位上一代的守宫祭司,在临死前,将一枚尚未点燃、却浸透了她自己心头血的灯芯,死死塞进了藏身于尸堆中的幼年苏绾的手中。
“原来……原来你早就是接引人……”陈九陵低声呢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着脸色苍白、却目光坚定的苏绾,“他们等的,从来不是我一个人。他们等的是,我和你一起回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远处原本平静的海面,波光陡然异动!
没有惊涛骇浪,只有三十六艘破旧不堪的渔船,从晨雾中缓缓驶出,无声地围拢过来。
每一艘船的船头,都用最郑重的姿态供奉着一个牌位,上面用朱砂写着同样的字——陷阵营忠烈!
船舷上,系着早已褪色的红布条,在海风中如泣如诉地飘扬。
“将……将军!是我们啊!我们每年都为您烧灯,每年都来祭您啊!”一名站在船头的老渔民,须发皆白,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猛地跪在甲板上,老泪纵横地高呼。
一声呼喊,如同一道惊雷。
陈九陵的双目瞬间失焦,视线穿透了时空。
他仿佛不再是看着那些渔民,而是看到了千百张在波涛中沉浮的、熟悉而又年轻的面孔,他们身披残甲,手握断刃,正用尽所有力气,发出整齐划一的低吼:
“主上,带我们回家!!”
那吼声,跨越百年,震彻心魄!
陈九陵猛然起身,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有烈火在燃烧!
他将那四片染血的残片高举过顶,体内的战意毫无保留地喷薄而出!
战魂领域,轰然展开!
赤金色的结界以他为中心,瞬间笼罩了整片海渊。
但这十五息的时间,并非为了征战杀伐,而是为了一个迟到百年的誓言!
结界之内,所有沉寂的海盐灯,无论是平台上的,还是那些渔船上的,都在同一时刻轰然复燃!
那火焰不再是凡火,焰心之中,竟化作一颗颗米粒大小的赤色星辰,它们挣脱灯芯的束缚,争先恐后地升腾而起,在半空中汇聚成一道横贯天际、波澜壮阔的“归魂长河”!
就在此时,那尊双心守灵石像发出了“咔咔”的巨响,它那沉重的石足,竟突然迈开了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它竟像一个活过来的巨人,自行走下了龙脊平台,一步步踏入深渊,在一片巨大的水花中,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海底。
仅仅片刻之后,海底深处传来一阵沉闷如雷的巨响,整片海域都为之震动。
紧接着,在归魂长河光芒的照耀下,一座由无数骸骨与沉船残骸堆砌而成的“水下祭坛”,缓缓从海底升起!
祭坛的正中央,傲然矗立着一面残破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貌的帅旗。
正是当年,萧承煜亲率水师与海族决一死战时,丢失的那面“镇海令旗”!
旗面虽已朽烂,却在浮出水面的瞬间,无风自动,发出了猎猎的声响,仿佛在向它的主人致敬!
那只一直盘旋的魂契蝶发出一声清越的蝶鸣,围绕着令旗飞了整整三周,最后,轻盈地落在了光秃秃的旗杆顶端。
陈九????望着那面旗,望着那只蝶,紧绷的嘴角终于咧开,露出一个桀骜而炽热的笑容。
“兄弟们,”他对着那条璀璨的归魂长河,也对着这片见证了无数忠魂的大海,沉声说道,“看清楚了,这不是终点,这是出征!”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方葬旗谷的方向,那面沉寂已久的巨大碑文,竟毫无征兆地再次亮起!
这一次,不再是微弱的闪烁,而是如心脏般强劲有力的脉动,那脉动的频率,竟与海面上成百上千盏海盐灯燃烧的节奏,完全同步!
归魂长河的光芒渐渐散去,盛大的仪式落下了帷幕。
陈九陵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虚脱感涌来,强行展开领域又引动英魂,对他的消耗远超想象。
而身旁的苏绾,作为这一切的“接引人”,更是早已透支,身体一软,便向他怀中倒去。
陈九陵一把将她揽住,入手却是一片冰凉,她的气息微弱得仿佛风中残烛。
他眉头紧锁,抬眼望向迷雾笼罩的内陆方向。
回家的路还很长,而他能感觉到,那柄长矛残片上的反噬之力,并未因这场仪式而消解,反而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凶兽,在他体内蛰伏下来,等待着最致命的一击。
前方是未知的归途,身后是初醒的忠魂,而体内,还潜藏着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他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真正的危机,或许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